姐(2018文学奖一等奖)

2018.11.25

作者:钱浩,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

1、美术

美术这东西该怎么教呢?某些孩子一旦拿起画笔,就会变得极其执着和任性。他们画下飞驰的想象,画下笨拙的自由,灵感都不知是从哪来的,那股认真劲也往往超过成人。这时候技法啊,逻辑啊什么的,仿佛都成了过时的东西。

最让人无奈的,就是那种上满了全部课程手底下也毫无起色的。对于这样的学生,老师的话就是一种背景噪音而已。看久了这种创作,你会从心底喊出“救救孩子”这四个字。 

2、战士

比如有这么一叠画就很折磨人,它上边只用黑色,而且颜料的重量估计比纸还要沉。

“这到底是什么呢?一张又一张的已经画了几十天了。”

“这是一个战士,他骑着黑马。”

“人家都画白马王子,你画黑马战士?”

“他骑着黑马打仗,所以他永远不死。”

“……那,他永远不死,你就要永远地画下去吗?”

“对,我要画。”

其实问题并不在“黑马”或者“不死”,而是这个英雄自身也是一团漆黑的——他的身躯、头盔、面容,还有他那根探出去的奇形怪状的武器,都是用粗犷的黑线纠缠而成的,也就是说,整个都瞎在了一起。

更要命的是,这个战士一直都在密林里——而且是夜晚的密林里作战。据作者说,他必须要战斗到白天。天一旦亮了,他也就胜利了,可是,只要敌人没被杀完,天也就亮不了。

真够让人头疼的。

而敌人又是谁呢?看不太清楚,那是一群群类似乌鸦的东西。它们在树林中三五成群地飞着,在枝上落着,战士就用他那根粗糙的兵刃在马上砍。这个作战效率估计是不高的。看来仗是打不完了。

“我说这也太浪费黑色了吧?你就不能经济一点,简约一点吗?比如用一点黑画出一些白色来?也可以多用几种别的颜色。”

“黑色能画出白色吗?”

“当然能,太能了,你好好想一想。作画这种事不是笔墨越多就越好,明白吗?”

“可这是英雄的故事。”

“这根本就不是故事。故事要有情节,不能老是一个场面,人物也起码得有两个。”

“敌人不算是人物吗?”

“那些鸟哪是人物呢?它们连句话都没说过。”

“怎么没说过,它们死时都‘啊’了一声。”

“这不能算。动物如果是人物,你就要给它人格,给它一个我们这样的心灵,明白吗?另外,也不要总这样打打杀杀的,想些和平一点的、温情一点的事不好吗?”

3、妹妹和姐姐

真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改观。

再看纸上,黑色一下子就极少了。干干净净的背景上,只画了一个不大的东西:

一个不太规则的略扁的圆,圆里一左一右有两个黑点,距离挺远,那是眼睛,中间靠下的地方是一个涂黑的小的扁圆,那是鼻子,鼻孔是黑色中两个竖着的白点。这张胖脸的左右上角是一对黑色的、接近三角形的小耳朵。腿呢?原来就是脸颊下边短短的两块东西,好像只是为防止这张脸左右滚动而作的一点支撑。

“干嘛要画一只小猪?”

“这不是猪,是人物。”

“猪怎么成了人物?”

“它是猪,同时又是个人,因为它有我们的心灵。”

矛盾,但又不可思议。为什么不可思议?因为小猪的那两只眼不过是两个点——把句号涂实了那么大的两个黑点,但只要看上那么一会,竟然就有一份特别质朴、特别认真的目光向你投来,好像它极端信赖着你而又识别不出任何欺骗。俩眼的距离,加上下边这个鼻子和这么一张脸,显然又是一副傻傻的样子,这种傻相也明显是人才会有的。

“好吧,然后呢?”

没想到顷刻之间,在猪的右边,又画了一个姑娘。

姑娘身上有了真正的色彩。她有裙子,有外套,有长发,有包包,有睫毛和眉毛。不过她的脸是偏大偏圆的,这一点就和身旁矮上四分之三的小猪似乎有了点联系,有了种和谐。

“这是?”

“这是她的姐姐,她是她的妹妹。”

真是大开脑洞。“人怎么可以是猪的姐姐呢?”

“因为姐姐既是人,也是小猪,她的妹妹既是小猪又是人。所以她们是姐姐和妹妹。”

矛盾更深刻了。

“这样的人物关系真是从来也没见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作者没有回答出来。

“好吧,既然你说她们是姐妹,那就让她们在纸上做做姐妹好了。不过她们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年龄?这样的姐姐和妹妹该怎样相处呢?她们住在哪?从哪来的,要到哪里去?她们每天都干些什么呢?这些都有吗?”

“嗯……有的有,有的没有,有的现在还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这两个形象要比黑马战士好很多了,至少是省墨了。那你就让她们有一些故事吧,不要轻易放弃她们。”

作者点点头。

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两个形象能产生什么样的故事。 

4、起名字 

故事是从名字的问题画起的。

最先得知的是妹妹的名字。妹妹的名字竟然是姐姐给起的。

姐姐是这样想的:“世界上有傻子、呆子、疯子、苶子……唯独没有笨子,那就叫她笨子吧。”这样就起好了。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姐姐是个学生。

而这个笨子显然就笨多了,据作者说,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很久之后她才慢慢发现。这才会有另外的两幅画,叫“改名字”——姐姐匆匆忙忙地往左走,笨子向左追在脚后;姐姐匆匆忙忙地往右走,笨子向右追在脚后。

她的侧面形象是一个没有棱角的白色肉块,鼻子是一个短短的圆柱体,屁股上有个卷圈的小尾巴。

两幅画中她说着同样一句话:“姐,你得给我改名只(字)。”姐姐则置之不理。

不难想象,姐姐在心里说的是:“哼,长成这个样子还想叫好听的名字!”

当然也不难推知,她原本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可能是很自豪的:“我叫笨只(子),是我姐给我起的名只(字)。”然后某一天,一个不怀好意的小伙伴听到后捂着嘴咕咕笑起来,告诉了她“笨”是什么意思。

看来爱美之心,猪亦有之。不过据作者说,笨子对姐姐始终是特别崇拜的,名字的事后来也就拉倒了,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连‘笨’的意思都不知道,那她是不是很小?她到底几岁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几岁,这个她也听她姐的。”

更荒唐了。

“那她什么时候生的就更不知道了?”

“不知道。”

“那她也就没过过生日了?”

“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过,名字的事都会让她追着姐姐不放,那她要是看见了别人过生日,岂不更得追着姐姐问到底吗?”

“是啊。”

“现在你的画面上确实是‘和平’了,但‘温情’上还有点不够。要不就让笨子过一次生日吧,你说呢?”

5、生日

于是,生日宴就在一组画里举行了,权且标志着她的诞生。

这是一次不知道是哪天也不知道是多少岁的生日。

画面的中心是一个蛋糕,小得就像一块覆盖着奶油的蜂窝煤,而且没有任何装饰。

烛光照亮了笨子的脸。猪脸上顶着一个皇冠。

蛋糕的另一边,暗处,是一些乱石堆似的线条,代表着数量不明的几个小伙伴,其中可能有人模样的也有动物模样的。这画法和勾勒闹市上的看客差不多。

第一幅图上就是这些。

没有姐姐。

“为什么姐姐没来呢?”

“不知道,姐姐在别处,反正这天她没有来。”

好吧,先不追问了。

第二幅图中,笨子的面前多了几个礼物盒,这时她在幸福地笑,两个眼睛变成了口朝下的括号。这么高兴的时候估计是很少有的,也可以说是历史性的。而那些礼物,估计最贵重的一件也就是一包饼干的样子。

下一幅图中,小伙伴们问出了一句话:“笨子,你多少岁了?”,

笨子的回答是:“我听我姐的,我姐说我几睡(岁)我就几睡(岁)。”

根据作者的模仿可知,笨子说话的声音就像她的外表一样敦敦傻傻的,有点像是把头伸进一只缸里说话的那个效果。

然后小伙伴中又有人说:“笨子,许个愿吧。”这是个重要的事。

明白了什么是“许个愿”之后,笨子的眼睛从弯线又变回到两个黑点,看起来一脸的认真,好像既感动,还有点伤感。

然后她就把许的愿说了出来:“我……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吃我。”

下一幅图里,只是没了这句话,其他都没变。这表明他们是静默了几秒钟。

再下一幅图里,小伙伴们才有了回应:“啊,笨子,怎么会呢!”

那个静默竟成了生日宴的高潮。

可能是为了缓解气氛,接下来有人问了句:“笨子,你是什么星座的啊?”

笨子说:“我要问我姐,我听我姐的。”

组图到此结束。

问题是,猪有星座吗?

“猪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人有?” 

6、特别大的学校 

“她姐究竟去哪了呢?不和笨子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在哪?”

“姐姐在一个‘特别大的学校’。”

“什么叫‘特别大的学校’?”

“这是笨子的话,每次介绍自己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

“她的自我介绍怎么会说到这个?你给画一画看?”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组图:其中,笨子的正脸形象和她的话是不变的,变的只是周围的东西——有时是冬景,有时是夏景,有时是一个人在听,有时有几个人在听,有时根本就没有人,四周一片空白,好像是面对读者在自白。

她一直是这么说的:“我叫笨只(子),是我姐给我起的名只(字),我姐特别的厉害,寨(在)一个特别大的学校……就是不常来看我。”

可见对她姐是多崇拜了,连做个自我介绍都很快拐到姐姐那去,带着一种自豪。

明白了,这个“特别大的学校”估计就是“大学”的意思吧。

“那为什么不把姐姐在这个学校的情景画一画呢?这可以附到‘自我介绍’的后边。”

作者真的去画了。

果不出所料,那是一个宽阔而有气氛的地方。一身秋装、围着围巾的姐姐走在一条又长又清净的路上,路两旁是一座座高耸的楼和成排的大树,那些树枝远远地伸进灰色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树梢里又有一些密密麻麻的黑东西。

“那些是乌鸦吗?”

“嗯,全都是。”

“又是乌鸦,乌鸦怎么又来了?”

“所有的故事里都应该有乌鸦。”

这是什么逻辑? 

7、“十二橡树”

据作者说,笨子早就想去这个学校找姐姐,已经磨了很多次了。她的愿望就是在一个有太阳的下午跟着姐姐一起看遍那里的每一个地方。

“为什么不让她去呢?”

“不知道。”

“没有理由不让她去啊,她的要求又不高。”

“嗯,那好吧。”

因此姐姐终于同意了,这就是“去学校找姐姐”这组图的开头。

姐姐说:“好吧,那明天中午我们在‘十二橡树’见吧。”

笨子顿时顶了个问号。

姐姐解释说,“十二橡树”是学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厅,它叫“十二橡树咖啡”。明天在那碰面,在那可以吃饭。然后又把路上该怎么走告诉她。

笨子使劲地记,都记住了,最后问:“姐,那我明天在哪一棵树上等你?”

姐姐的脸变成了紫色:“你傻不傻呀!‘十二橡树’不是树!是咖啡厅!”姐姐生气的时候脸会胀大,变颜色,咧大的嘴和下巴一起变形,眼睛朝斜下方鄙视地看着她。

笨子发着愣,脑中所浮想的十二棵树纷纷倒下,建成了一所房子。

笨子果然按时出发了。

第二天刚一跳进公交车,就有个瘦男人笑起来:“哈哈哈,猪还坐什么车!”

笨子弱弱地说了句“我不是”,然后开始动脑筋买票。路上还给别人让了个座,紧接着司机一刹车,她就从车后滚到了车前。

“十二橡树”果然没有树。她找了个空座爬上去,开始傻傻地等。

然后的情节就是姐姐来了,笨子却越来越迷糊,直到昏倒,学校根本没去成。这是因为在等姐姐时她喝了两口桌子上的一瓶肥皂水,那是清洁工忘了拿走的,她却以为是姐姐为她放在那的。

这么叙述当然没有太大毛病,只是肥皂水有点讲不通,要是改成这样会不会更好呢:

咖啡厅里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美女。男人朝对方紧盯着看。美女起身说:“我去一下洗手间。”然后扭动着腰肢离了席。男人迅速掏出一个纸包,奸笑着把粉末撒进她的杯里。粉末迅速溶解。美女回来了,说:“我还有事,得走了。”男人说:“着什么急嘛,你的饮料还没喝呢。”美女说:“不了。”男人一脸失落,无奈地跟着走了。刚走,笨子就坐到了这,开始等姐姐。“水?”它以为是姐姐为她放在这的,等得渴了,就喝了一半。过了一会,姐姐来了,开始的几句话是夸她聪明,能找着路,可后面几句她就有点听不清了,感觉脑子跟不上了。

“姐,我枕(怎)么越来越困……”

“你呀!瞧你这点出息!”

这时姐姐那张不满意的脸也模糊了,然后连姐姐带桌子忽然就飞走了。

姐姐发现不对头,开始救她。可是医院是从来不给猪看病的。弱势群体没有办法。

“那怎么办?”

“只能回家,在家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对了,她们到底有没有家?有没有一个住的地方呢?”

“还没有。”

“这个可以有啊,你好好的想一想。”

8、坑边 

很快就有着落了。

“她们住在坑边,那是一个浪漫的地方。”

“什么叫坑边?”

“住在几个大坑的旁边。”

“坑有什么浪漫的?浪漫的话,起码也得是水边啊。”

“坑里没有水,只有草,坑的周围也是草,还有树,还有石头,水都在这些草、树和石头里。坑边有一个房子,她们就住在里面。”

“好吧,那就把这个地方画下来看看吧。”

于是费了一番工夫后,就有了一张既平面又三维的绿意盎然的地图。

原来,这整体上是个类似餐盘的地方。那些坑就像餐盘上的几个放菜的凹槽,底部是平的,大,但并不深,里面长满了草。坑边,以及坑与坑之间全是小路,路两旁是浓密的绿篱和树木,某些地方还有隆起的小丘和几块山石。“餐盘”的东南角有个小房子,就是所谓的住处。这里只住着她们吗?不。往最北和东北边看,那里还有几栋居民楼,只是不见有人在外面。画面的西北角还有一个挺大的长方形的建筑,据作者说是个超市。与餐盘不同的是,整个这块地方的最外围是一圈围墙,大门朝南开。像公园吗?又不太像。

“在这个房子里笨子过的生日。也是在这个房子里,笨子醒了过来。”

好啊,起码算是住有所居了。

9、能

“笨子醒来后还好不?”

“她说:‘姐……我寨(在)哪?’然后就变得更傻了。”

“可别了,醒来就足可以了,她本来就已经很傻了。”

“她愿意为了姐姐变得更傻。”

这是什么话?怎么叫变得更傻?

作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了一组四联漫画把这句话诠释出来。看了这四幅图,才知道这意思确实是难以言表的:

第一幅图里,姐姐看着书,笨子在一旁呆看着她。第二幅图里,姐姐转脸看向笨子,一副挖苦的表情,说:“笨子,你能不能再傻一点?”第三幅图里,笨子说:“能。”姐姐愣住了。第四幅图里,姐姐说:“好吧,你做到了。”笨子又顶了个问号。

这就理解了。

“能不能再……一点?”是一句流行语,意思是实在太如何如何了,其实是个感叹,而不是发问,比如“能不能再可爱一点?”意思就是“实在太可爱了,不能比这再可爱了。”而笨子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说“能”,是因为在她这,姐姐无论有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不管她听没听懂说的是什么。

真是一颗赤胆忠心。

10、电视

“她还愿意为姐姐治病。”

“这话怎么讲?她怎么治病?”

“她不会治,但是她愿意治。”

“她能怎么治呢?”

关于“治病”的事,只看两幅图就搞清楚了——

第一幅图里,姐姐还是在那看书,笨子走过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姐,如果你病了,我愿意为你捐骨水(髓)。”姐姐转脸看着她。第二幅图里,近处是笨子的背影,前方是一台电视,电视里有个标题栏似的东西,表明它是个新闻节目,画面里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躺在医院里。很显然,笨子的想法是受了电视的影响——她以为只要是得病了都必须得捐献骨髓才能治。

“看来她愿意为姐姐付出一切。”

“是啊。”

“那她说了这句傻话之后,姐姐又说了什么呢?”

“姐姐说:‘哼,看来你还有点良心。’”

“这是不是在逗她?”

“应该是吧。”

“不过她能看懂电视,这也是不容易了。”

“她能看懂的东西其实不多。”

“怎么个不多呢?她都能看懂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作者是用很多幅图来说明的。这种说明的确要比语言描述强很多。

这是一组八联漫画:第一到第五个图,同样都是一个猪屁股和前方一台电视,区别只是屏幕里的内容不一样,意思是在这些节目面前,她是没有任何反应的。

图一的屏幕里,是一个金光灿灿的皇帝和一群趴在地上的人。图二,是几个小提琴手正在表情严肃地拉琴。图三,是一个歪戴帽子的女人正躲在墙后用手枪瞄准。图四,是两个坐在沙发里的人正在对话,其中一个翘着二郎腿,不知说着什么。图五,是一艘太空船正朝着一颗疙疙瘩瘩的星球靠近。

对这些东西,笨子是无动于衷的。

第六个图上猪屁股没有了,屏幕拉近了,上面是一个外国男人把几枚鸡蛋放进一顶帽子里。第七个图,是长着胡子的另一个外国男人把帽子戴在了头上,一团东西流下来。他暴怒地说:“你这个书店一辈子也别想开!”第八个图,是笨子的笑脸,“呼呼呼呼”,她开心地笑了。说明只有这个内容她看明白了。

在这一组图画面前,欣赏品味的问题好像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只要一个人还不是太冷酷,他就会在这里暂时放下这种尺标。

也不难想象,找到能看懂的东西对于她来说是件很累的事。别人看电视都是看到累,她是一直找找到累,找到最后干脆跳下沙发把电视关了,说一句:“涮(算)了。”

“应该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

11、漂流瓶

“那让她上一上网,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摇头。

看来不太妙。

原来,那种体验还远不如看电视。

她受到过伤害。

以前,姐姐用电脑时她总会在旁边看着。这分为两种情况:写东西干正事时,她就不时地说:“姐,保纯(存),姐,保纯(存)。”因为有那么一次死机害得一篇文章得整个重写,所以姐姐就让她提醒自己保存。但是提醒多了又会挨说:“你烦不烦啊!”另一种情况,是在玩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时,她会着迷地看着。

其中最吸引她的就是QQ漂流瓶——从一个有灯塔的海面上一次又一次地捞出瓶子,上边写着意想不到的话,你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也不知道你会收到,然后你可以再匿名地写点什么投出去。这有意思吗?反正笨子是神往的。是不是因为这种社交最能隐藏身份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终于,姐姐帮她申了一个号。这个号她不用来干别的,专为了捞漂流瓶。

第二天姐姐一出门,她就兴致勃勃地趴到屏幕前,进入了这个界面。

网抄动了几动,第一个瓶子捞到了!

打开一看,写着这样的话:“谁捡到这个瓶子谁是猪!哈哈,去扔给下一个人吧!”

笨子愣了很久,很久,很久,然后就把电脑关了。

可想而知,那句话就像一把杀猪刀一样深深地伤害了笨子的心灵。

姐姐后来问她:“怎么样,玩了吗?”

“唔。”她默不作声了。

姐姐又问。她说:“没事。”

姐姐追问究竟怎么了。她半天只憋出两个字来:“涮(算)了。”最终也没说出原因。

当然,再也不玩漂流瓶了,也对网络有了恐惧。

这事过后的某一天,笨子突然有点沮丧地问了句:“姐,为什么只有我是猪?”

姐姐则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哼,倒霉呗。”

笨子似乎有点不满意,可能还起了一点报复心:“那,那为什么只有我和你是猪?”

“你想死啊!”

12、不漂亮

    “姐姐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大好呢?”

“就是这样。”

“这是什么原因呢?”

“……天然的吧。”

既然是天然的,也就没法问什么了。

越来越多的事情表明,笨子是一个受打击的命,往往世界负责落井,姐姐负责下石。

有一件关于长相的事就比较典型——

图一:笨子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路边是一些小草和石头,看样子像是沿着坑边的路回家。对于她这张脸来说,“垂头丧气”是通过那个短圆柱形的鼻子微微下垂表现出来的。图二:姐姐正在床上看着电脑,笨子进屋后沮丧地眼瞅着地面:“姐……我是不是不漂亮?”这句话里头真不知压缩了多少情节。把一颗饱满的初心击成自卑的碎片,那得经历多少次外界的挫伤?图三:姐姐把脸转向她,一副讽刺的表情:“哼,何止是不漂亮啊!”这话很重。笨子抬起了脸:“那,那就是漂亮?”心里似乎燃起了一丝希望。原来,她以为“何止”这个词是把“不漂亮”给否定了,至少是否定了一部分,所以才燃起希望来。图四:姐姐的脸胀得更大:“好了,你去死吧!”笨子一脸不解。

看来,爱美之心谁都有,但是美与不美的真相就不一定了。这东西最怕戳穿。

类似这样的事还可以举出两件来。

比如,一天早上,笨子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左蹦蹦,右蹦蹦,嘴里说着:“我今天穿什么?我今天穿什么?”显然,这是模仿了姐姐在早上常有的样子。没想到站在旁边的姐姐一针见血地说道:“哼,你穿过衣服吗?”笨子一下就不动了。这就是一种戳穿。

再比如,姐姐身上常有一股芬芳的味道(来自香水吧),这也让笨子十分羡慕。姐姐不在时,她就经常闻自己,转来转去地闻,像是寻找一件掉在身后的东西。终于,她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一种香味,并且越来越确信这一点。于是她选了个机会,说:“姐,我身上也有香胃(味)。”姐姐说:“切,你哪有香味?你只有猪味!”

“姐,就是有香胃(味),你闻。”

“你只有一股猪味,知道吗?”

“姐,是香胃(味),你闻,你闻。”

这时姐姐彻底不耐烦了,大着脸吼道:“你说的那个香味其实就是猪味!”

笨子无法反驳了。

这也是一种戳穿。

可以想见,当这类扎心的话猛地袭来时,那块白色肉体中的那个心灵是如何紧缩成一个疙瘩,然后又是如何顽强地慢慢伸展开来,让自己重新呼吸。

13、被写了字 

“那姐姐有没有对她好一点的时候呢?”

“有。”

“是啊,也应该有。”

“有一次笨子被写了字。”

“什么叫‘被写了字’?姐姐在她的被子上写了些字?”

“不是。”

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天,笨子走在一条路上,不是坑边的小路,而是外面的繁华世界里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这是图一。图二:突然有个人从后面把她按住了。按住她只需一只手。图三:笨子垂着一滴泪往回跑,两个路人在回头笑。图四:她进门对姐姐说:“姐,有人寨(在)我身上写志(字)。”图五:姐姐查看,发现她的白屁股上被人用一支粗笔写了一串东西,竟然是一个手机号码。图六:她俩来到电话前,拨打那个号码。姐姐很生气:“喂!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妹!”对方的声音是一串怪符号,类似这样:“&*……%¥#!&”看起来似乎是断断续续的语音加上乱糟糟的电流声。图七:笨子凑近了电话:“请问为什么要寨(在)我的屁股上写志(字)?”显然没什么质问的力度。而对方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语音和电流声。图八:电话发出嘟嘟嘟的忙音,对方挂断了。姐姐的情绪平稳下来:“应该是办证的吧。”图九:姐姐手拿喷头冲洗着笨子。水蒸汽里笨子笑得正开心,好像所有委屈都已不存在。

可见办证的是相当疯狂的一类人。 

14、推销的

“看来笨子自己外出总是很危险的。”

“没有一次不是。”

“那为什么还要出去呢?”

“因为她要出去帮姐姐买东西,况且她自己也想出去玩啊。”

这句话听起来真是危机四伏。

不过事实表明,在这个虎穴般的世界里,笨子的傻有时也会起到一种防身的作用。

有两件事可以为例。第一件事是这样的:

一天,笨子帮姐姐买东西回来,对姐姐说:“姐,路上我遇见一个卖东西的,他问我要不要。”

这组画的窗户里是一团黑色,黑色里留着一弯白月,表明是在晚上发生的。

姐姐问:“那是不是推销的?”

“唔,是推销的。”

“那他给你推销的什么?”

“她问我要钱还是要命。”笨子歪着脸答道,一副疑惑的样子。

姐姐的脸和眼睛一下就大了,脑袋上方浮现出一个蒙面的歹徒,他手持尖刀拦住笨子。“啊?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谢谢你,我都不需要。’”

“然后呢?”

“然后他就肘(走)了。”

歹徒在想象中仓皇逃窜。

“姐,这是枕(怎)么回事?” 

15、导游

另一件事是在旅行中发生的。

图一:一辆大巴车开进深山,每个车窗里一个人脑袋。图二是车的内部:车里有笨子,其他座位上都是简笔勾勒的陌生人。

“没有她姐吗?”

“没有。”

“那她这是自己随团旅游吗?”

“嗯。”

“这可够难的。”

“不过笨子挺开心。”

“那好吧。”

接下来的画面是,大巴车停在了远处的山脚下,近处燃起了篝火,火中的木棍支成三角形。看来太阳已经落山。

这时笨子没和那些人影在一起。她背上背着一个和她一样大的旅行包,离开大队人马,看上去想要四处溜达一下。

然后的一幅图中,是笨子圆滚滚的背影,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人是导游。他们正一起面对着黑黢黢的山岭,看样子在闲谈。

笨子说:“枕(怎)么有点冷?”

导游说:“山里嘛,就是冷的。”

下一幅图是他们的正面。他们的背后也是山,没有人。夜空中抹了一轮猩红的月。

笨子说:“听他们说,这附近肿(总)是闹鬼,这是不是真的?你说有没有鬼?”

导游则十分沉稳:“呵呵呵呵,胡说,都是胡说。没有鬼的。”

“你枕(怎)么知道没有?”笨子望着前方问。

“就是没有。”导游的眼睛诡秘地拉长了。

“那,那你在这做(zhuò)导游做(zhuò)了多久?”

导游长叹了口气,仿佛声音变得有点苍老:“唉……三百多年啦。”

笨子还是傻傻地望着前方:“唔,这么久,那是不是很累?”

导游语塞,一副烂茄子似的表情,脸盘扭曲,气成了紫色。

笨子反倒活泼起来:“唔,这里可不可以尿尿?”说着话把她那个旅行包咣地一下塞给导游,蹦蹦跳跳地到一边找地方去了。

不一会回来了,身子一蹦从导游的身上拿回了包:“呼呼呼呼,谢谢。”然后往篝火那边去了。导游还是一副衰相地僵在那。

“这个故事还不错。不过最好在末尾再加上一个图,图上只画几道远山,下边写上一句话。”

“写什么话?”

“‘从此山里再不闹鬼。’”

16、头发 

还有一件事,尽管谈不上防身,但也是发生在黑夜,可以和前两件事合起来看。这件事是关于头发的。

笨子没有头发,所以也就不难理解那天她为什么会停在一家理发店的落地窗前朝里面一直看。

那是个相当深的夜,路上没有一个人,店铺也全黑了,唯独这家理发店还发着光。

她看到里边每一面镜子前都坐着一个妙龄女人,共有六七个的样子。她们等距地坐成一排,每个人的头发都像一道光泽的瀑布那样笔直地垂过椅背。理发师们就在这些瀑布的两侧忙活着。

笨子看得入神,鼻子就像盖章一样贴在玻璃上。

不管怎样羡慕,她的心理活动必然是以无奈告终的。

她离开玻璃继续走。忽然她停住了,因为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头。

她又回到那扇窗前,再往里看,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原来里边的那些长发女子全都是浑身僵直、眼也不眨的塑料人!

笨子拔腿就跑,一路叫着:“唔!姐!姐!”

看来在别人都哭天喊娘的那种时刻她叫的却是“姐”。

作者原本想让姐姐给她做个解释,说那是理发师们正在塑料人上进行练习,头发也全是假发。但这个解释并不怎么合理。经过劝阻,这个情节也就删了。 

17、和姐姐旅游

“笨子也会和姐姐一起旅游。”

“嗯,这才是正常。不能总让她去山里降妖除怪。”

“她也会和姐姐去爬山。没有导游。”

“这个不看画也能猜出是什么样的:大概是姐姐拿着小包,让笨子背着大包。笨子走慢了姐姐还会说她:‘快点呀!这么快就累了吗?’笨子就满头大汗地往前赶,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简直是无穷无尽,她一次次累得天旋地转才终于追上姐姐。再有就是给姐姐照相。咔嚓,咔嚓,咔嚓,姐姐跑过来看,有的模糊了,有的闭眼了,笨子就‘呼呼呼呼’地跟着姐姐一起笑起来,好像她终于占据了嘲笑的主动。姐姐的笑收拢得早一些:‘笑什么笑,再来!’当然她们也拍了一些合影,照片的背景里有笨子看不懂的名胜,也有不需要看懂的山水,是不是?”

“嗯,是这样。”

“这些合影对于笨子来说一定是特别重要,少数的印出来摆在了桌上,没印出来的也全都贴在了她的心里边。”

“她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羡慕她。”

“为什么呢?”

“因为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姐姐。”

这不是开玩笑吧? 

18、活着为了什么

还真不是开玩笑。有一个很简练的情景可以为证。

那是只有两幅图的一问一答。

第一幅图中是笨子的背面,视角有一点俯视,好像是一个人悄悄来到她身后看着她,她并没有察觉。她的周围是空白的。发问的不是姐姐,而是一个画外音:“笨子,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呀?”好像是有意出个难题,看看她会怎样反应,能说出什么可笑的话来。

第二幅图中笨子一下就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看着发问者说:“为了我姐。”

回答得实实在在,毫没犹豫,完全不用思考。

生命的意义——这个困扰着亿万众生和千百万思想者的问题,就这么简单地有了答案。真让人自愧不如。

19、时间伯伯

“这已经到了信仰的程度了。”

摇头。

“这样还不算信仰吗?”

“这个是大的,信仰是小的。”

明白了,原来信仰是低一层次的东西。“那笨子有什么信仰没有呢?”

“也有,她的信仰和姐姐的是一样的。”

“哦?她们信什么教吗?”

“不。”

“那她们信仰什么?”

“她们都信仰时间伯伯(bó bo)。”

时间伯伯?听起来像是一个古装的老人,他似乎个子不高,拄着个拐杖,一大把白胡子垂到地面,白眉毛下是一双笑眼。

这也正是笨子最初的想象。在受到后来那次重大干扰之前,这样一个古装老人的形象一直稳稳当当地保持在她心里。

“时间伯伯寨(在)哪?”笨子问。

“他就在我们身边。”姐姐说,“过去、现在、将来,时间在一直走,这就是时间伯伯的力量。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在动,都在变,没有的事情有了,有的东西又没有了,这也是时间伯伯决定的。”

总而言之,整个世界就是时间伯伯主宰的。笨子一贯相信姐姐,所以也就完全相信这个道理。平时她也会独自想到这个事,想起那个老人的模样,想起姐姐的话,然后说一句:“都是时间伯伯说了涮(算)。”好像这句话可以解释一切。

她甚至比姐姐更加笃信,并且还很想见一见时间伯伯本人。姐姐说:“时间伯伯没有什么本人,你见不着。”笨子当然不甘心,她觉得终有一天是能看见他的。

越是见不到的就越神奇。在笨子的心中,时间伯伯的能耐比姐姐说的还要大一些——他不仅能把事物往前推,还能把事物原路推回去,他能让消失的东西再出现,也能让破碎的东西慢慢复原。

20、瓷缸子

这种信念可能连姐姐都理解不了。这就是教派的不一样吧?

有一件事是可以和她的这种想法挂上钩的。

一天晚上,姐姐喝醉了,脸胀得挺大而且通红,一回来就侧身倒在了床上。(你可以理解成是失恋了,或者是别的原因。)笨子傻傻地看着,有点慌神。这是图一。

图二:姐姐伸出一只手指着她:“笨子!你……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你不想活啦!”笨子说:“姐……我没喝。”图三:姐姐的胳膊在床边垂下去,闭着眼说:“水……给我喝点水。”图四:笨子看着地上的电热壶,壶上冒着热气,这说明现在只有开水。这时她头上浮想出两个玻璃杯来,说明她想到了个办法——用两个杯子把水来回倒凉。图五:笨子仰望着吊柜上的好几个杯,她够不着,地上却只有一个。图六:她走到自己的那个小柜子前,一副踟蹰的样子。

接下来的情节是在她头上的回想中进行的,讲的是一件宝贝的由来:

有一次姐姐外出两三天后终于行囊满载地回来了。笨子追在身后看着她一样一样地往外拿东西,好像期待着什么。“喏,这是你的。”姐姐把一个小盒子给了身后的她,没有回头,继续忙着。“唔?”笨子如获至宝,打开盒子一看,是一个矮矮的陶瓷缸子,介于杯和碗之间的一种形状,还有一个古怪的把——好像就是专为笨子而设计的傻气造型。瓷缸子上有一圈图案,是一个女孩和一只小猪牵着手,地上有花有草,背景一片深蓝,像是晴空又像是夜色。笨子喜欢极了,根本舍不得用它,最后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到了柜子里。笨子如果有个国家,那这就是一级国宝。

现在为了让姐姐喝到水,只有把它拿出来才行。笨子就这么做了。倒来倒去,最后把这个瓷缸子捧到姐姐的嘴边:“姐,水。”没想到姐姐刚碰到水就大叫起来:“你想烫死我呀!”啪嚓一声,缸子摔碎在地上。

笨子的心摔得更碎。她愣了片刻,就赶紧满地地找,然后开始伤心地拼凑这些碎片……她要让女孩和小猪的手重新牵在一起,让地上的花一朵也不少,让那片蓝天一块也不缺。最后,这些碎片又被她放回到盒子里,盒子又被藏进了柜子。笨子的想法是,碎片在一起待久了是会复原的,时间伯伯会让它回到以前的样子,到时候再拿出来,它就不是碎的了。

接下来的情景是笨子走到了窗边,呆呆地看着星空,一动不动。她的侧脸是圆乎乎的,鼻子还是那样一个短短的圆柱体,眼睛还是一个黑点。

她是在沉思着什么吗?还是在向时间伯伯祈祷?这个就不好猜了。反正这副长相还是很少这么深沉过。

不知不觉中,身后飘来一股烟雾。笨子回过神转身看去,是姐姐点了一根烟。“姐,你不能抽烟!你不能抽烟!”她跑过去阻拦。没想到最后姐姐急了,从床上跳下来骑在了笨子身上:“叫你管我!叫你管我!”说着话开始用烟头烫笨子。笨子“唔!唔!”地惨叫着,想挣脱但根本不可能。

就这样满地折腾了一宿。最后姐姐回到床上睡着了,笨子在地上满身是伤地垂着泪。

转眼间,天亮了,笨子拿起小篮子,去给姐姐买早点。她心里的想法只有一个:“姐姐一定会好起来。”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21、噩梦

“没想到姐姐对她还这么暴力。”

“这不是最严重的。”

“还有更严重的?”

“那次笨子受了重伤。”

“这可得悠着点啊,笨子本来就已经很弱小了。”

“没有办法,不过姐姐只是踢了她一下……”

那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笨子和几个小伙伴在一起时,想出了一种玩法——把一张手帕铺在脸上,然后猛跑,速度足够快,不让手帕掉下来,为此也可以绕着圈跑,看谁坚持的时间长。笨子试了又试,竟然乐在其中。

一天和姐姐走在街上时,她又想起了这个游戏。她掏出一张手帕,开始给姐姐表演。

几个路人呵呵笑起来。姐姐气得要命,脸胀得老大:“你傻不傻呀!”上前一脚,咚!把笨子踢飞了出去。紧接着是更响的一声“咚”,是一辆汽车撞的,笨子又朝另一方向飞出了一个大大的抛物线。

“然后呢?”

“然后笨子住进了医院。她的腰差点断了。”

“这么重啊?这么一个圆乎乎的家伙竟然还能找到腰。”

“她也有腰。”

“不对呀,前面的故事里讲过,医院不是不给猪看病的吗?这就矛盾了。”

没想到作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拿了半张纸,画了个笨子的正脸,笨子在上边说了句话:“这无所(shuǒ)谓。”

好吧。看来为了故事的需要,逻辑是可以矛盾的。笨子都这样说了,谁还能怎么样?

下一个画面是在病房里:笨子被绷带缠得像个粽子,侧躺,昏迷着。姐姐来了,她坐到床边的凳子上,两手紧张地抓着腿上的挎包:“笨子……”看起来充满了自责。

听见姐姐的声音,笨子醒了。她这时背对着姐姐,想翻身可一点也动不了,只能说话。

她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姐……我不恨你。”

其实,看了后面的一系列图画才会知道,她这句话不单是对被撞这件事说的。

接下来的画面,是笨子在醒来之前的长时间昏迷中所做的梦。

梦是这样开始的:

在一片黄沙漫漫的平原上,有一辆两匹马拉的古代战车正在飞驰,车后灰尘腾起。驾车的人盔歪甲斜,满头流汗,看样子是正在逃跑。

视角推近到车上。车上有几个古装的人,有士兵模样的也有其他模样的。笨子则呆在车里的一角傻傻地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人忽然聚到了一起切切商议:“奈何敌快而我慢,须扔下一人方可脱险……”然后他们一齐转过脸,朝笨子围拢过来。这时笨子发现其中有一人正是姐姐!这时的姐姐也是古人模样,她宽衣博带,发插金簪,脸上化着艳丽的浓妆。她冷冷地说:“这车上你是最重的。”“姐!姐!”笨子开始哀求,“不要扔我!”但姐姐好像根本认不出她来。紧接着天地一翻个,她就被这几个人狠狠地抛了出去。

掉在地上,腰一阵剧痛。她爬起来后朝四下张望了一圈,尘埃已经落定,刚才的车不见了,后面也没有什么追兵,耳中一片寂静,好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选了个方向开始朝前走。走着走着,太阳一下子炽热起来。再看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沙丘,没有一丝阴凉,只有零星几个仙人掌。不过笨子只感觉腰有点疼,既不渴也不饿,于是她就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她发现远处的沙丘上有几点人影,这些人似乎也在朝前走。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距离都很大。从左到右一数,一共六个人。笨子可能在想,既然有人也朝前走,就说明这个方向是对的,所以就慢慢地跟在后面。

太阳一直在头顶,好像无论走上多久也还是正午。一个情况发生了。笨子看到,有一个人影突然偏离了自己的位置,朝临近的一人猛跑过去,手里好像举着刀子。一场搏斗之后,其余四人便都聚到了那里,一起忙起来,有砍的动作,有撕扯的动作,然后在那里一起吃着什么。不一会,他们又分散开来,保持原来的间距继续朝前走,不过变成了五个人。

又走了约摸一天的工夫,相同的情况又发生了,再分散开之后,变成了四个人。

笨子依然跟着走,不知不觉离他们近了一些。忽然,那四个疲惫的身影一齐转过身来看见了她,然后露出狞笑。这时笨子为时已晚地明白了所有的事,但已经无路可逃了。那四个人一步步走过来,可是其中一人竟然是姐姐!“姐!是我!姐!救我!”笨子抖作一团。但是姐姐并没有救她的意思,和其余三个男人完全就是同伙。笨子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是在距离更近的时候能被姐姐认出来。结果根本没有。最后七只手一起按住她,第八只手举起了明晃晃的小刀。

这把刀扎在了腰上,疼得笨子浑身一僵。恍惚中,她发现是几个白衣的大夫围着她,其中一个正在给她打针。这一针扎过,渐渐地就不疼了。

而后,笨子感觉一身轻松,好像身上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跟着姐姐走出了医院。一路上姐姐的话并不多,路过一个糕点铺时,她给笨子买了一块点心,说:“吃吧。”然后又意外地买了一朵小黄花:“笨子,你是不是还没有戴过花啊?”然后就把花茎拔去,把花本身贴在了她的耳朵旁边。

笨子正高兴地走着,却发现这不像是回家的路,周围越来越荒凉,天色也暗了。“姐,这是去哪?”姐姐说:“猪得了病之后都要住在饲养站的,不能回家。”“试(饲)养站?”笨子开始难过了。姐姐安慰说:“那里有饲养员,你今后就听饲养员的。我会常来看你的。”笨子答应了个“唔”,然后停下脚步,面向姐姐哭起来,泪水流得就像两道宽溪,眼前的姐姐瞬间就模糊了,变成了几个朦朦胧胧的色块。“那,姐,你一定要来看我。”

进了所谓的饲养站,姐姐就不见了,两扇大铁门咣当一声在身后上了锁。笨子朝里一看就傻住了——没有什么饲养员,只有两个大汉在杀猪!满院都是哀号和血腥味。很快就要轮到她了。她扔下那块咬成了月牙形的点心,退到墙角浑身乱抖。刚才的泪水还没有干,现在又哭得天地模糊了。很快,她被绑在了一个传送带上,迎着电锯移动过去。四周还有几只待宰的、流着泪的小猪,它们都在惊恐战栗地看着笨子。

眼看就要被切到的时候,姐姐竟然来了,她把笨子从传送带上救了下来,紧紧地抱住。“姐!”笨子哭得撕心裂肺,“姐!有什么辍(错)我一定改!姐!”

姐姐也哭了:“笨子……”

这句“笨子……”,也就是姐姐刚刚坐到病床旁边叫的那声:“笨子……”

这时笨子醒了。不难想象,在这一瞬间,她既想起了现实的事,也没有从噩梦里走出来,所有的情景都叠在了一起。所以她既是在对真实的姐姐,也是在对梦里的姐姐说:“姐,我不恨你。”

22、吃狐狸

“那从这以后姐姐是不是就对她好多了?”

“嗯,是啊。有一天她们在坑边小路上散步的时候……”

“等一等,等一等,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你看她都被缠成粽子样了,连动都动不了,怎么一下子就去散步了?是不是安排一点过渡的情节比较好?比如姐姐是不是得照顾她一下?比如她回去后又见到小伙伴在玩是个什么表现?稍微带一笔也是好的。”

作者果真就这么去构思了。

于是笨子暂时还躺在病床上,不过身上的布条少了些。姐姐每天给她送吃的过来。

有一天姐姐问:“你现在想吃什么吗?”

笨子说:“吃狐狸。”

姐姐脸上又现出久违了的嘲笑:“哼,这个还没忘啊。”

原来她这个古怪的心愿早就有了。平时在饭前商量要吃什么时,笨子就经常闹着要吃狐狸。“吃什么狐狸啊!上哪给你弄狐狸去?”笨子说:“我就是要吃狐狸。”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会从两个黑点变成两条“八”字形的线,有点类似流氓兔那样,看上去既有执着也有故意为难的感觉。这个心愿完全是莫名其妙、找不到原因的。

以往这种想法都是被姐姐用拳头捶走了,但是这次她没有这么做。

“以后再吃吧,现在没有。”

“唔。”

“那你想吃点什么?”

“吃狐狸。”

“行了,还有完没完?好好说,想吃什么?”

“姐,我不饿。”

一阵沉默。

“笨子,你会好起来的。”

“呼呼呼,时间伯伯也这么说。”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句歌:

 

哦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吧,你不用害怕。

 

“唔,是谁在唱?”

“不知道。”

23、叶子

终于跟着姐姐走近家门的时候,两旁投来了小伙伴们好奇的目光。

笨子沉默地匆匆走了过去,好像既有羞愧,也有不想再与之为伍的意思。

此后也很少出来。有人来找,她就露出个鼻子说:“不玩了。”

某天,一个小伙伴拿来一盘磁带:“笨子,那你听听歌吧。”可见是想维持一下友谊。

磁带封面上有两个看上去邋邋遢遢的男人。笨子看了看说:“可是他们并不好看。”

“他们很厉害。”

笨子还从来没有认真听过歌。为什么?因为连电视都看不懂,何况是听歌。不过这次稍微有了点不同。

姐姐翻出了一台竟然还能用的录音机,开始放这盘磁带。笨子很快就注意到其中的《叶子》这首歌。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首歌一开始好半天都是在说话,只要平时能听懂人说话也就不难听懂这些话:

 

有一个失明的女孩叫叶子,是我的好朋友。

我知道在她心里面,她看得见一切。

在她透明的心儿里面有一个角落,

那里停放着善良的故事和动人的传说。

这个世界没有欺骗,也没有争夺。

美丽的女孩叫叶子,她经常这么说。

……

 

当然,至于为什么在网络时代还会听磁带,这自然也是情节的需要。只要情节需要,哪怕让她们听留声机也是完全可以的。

笨子首先感觉到的,是这个女孩的名字很好听。

“我要是叫叶只(子)那该多好。”她羡慕得不得了,好像一旦叫了这个名字,自己也就变美丽了。她真想让自己的名字和这个女孩的换一换。

但是接下来叶子所问的话她就不明白了(这部分是唱的):

 

爱情是什么颜色的,如果忧郁是藍色的?

快乐是什么颜色的,如果寂寞是灰色的?

……

 

“这些到底有没有颜社(色)?”笨子问。姐姐说:“你傻呀?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个叶子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就从来不知道颜色是什么。她以为无论什么东西都像有颜色的东西一样有颜色。”

“那她只知道黑社(色)?”

“她其实连黑色的概念都没有。她没看见过任何东西,明白吗?”

“没看见过东西,也就不懂得颜社(色)?”

“对呀。”

“那她看没看过至(自)己?”

“当然也没有了。”

“那她也不知道至(自)己美丽?”

“没错,那肯定的。”

“那为什么还要说她美丽?”

“你傻呀?那是别人看见的,她自己也没法理解什么是美丽。”

“那有点可怜。”

“是啊。”

“那我愿意叫笨只(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24、还是碎片

没想到一首歌就让她接受了自己的名字。这真可谓是“入人也深,化人也速”,“移风易俗,莫大于乐”。

接下来的情景就是去还磁带。图一:笨子叼着磁带向一扇小木门走去。图二是在室内:小伙伴问:“怎么样,他们厉害吧?”笨子问:“谁?”竟然一脸问号。图三:小伙伴指着封面上的那两个男人:“他们啊。”笨子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图四:小伙伴说:“歌是他们唱的啊!那你听的是什么呀?”笨子说:“不是叶只(子)唱的吗?”

原来她以为“叶子问”之后的那些句子都是叶子唱的。

小伙伴捂着嘴咕咕笑起来:“没有叶子这个人!这里的歌都是他们唱的。没有他们就没有这些歌!”

笨子有点诧异,到现在她还是很难把叶子的形象和这两个怪模怪样的男人联系上。

这时小伙伴拿出了一只杯子,得意地敲了敲杯上的图案,那上面正是和磁带封面一模一样的两个男人:“看,厉害吧。”

“唔,可是他们并不好看。”这句话让小伙伴的笑顿时没有了,但笨子好像不是有意泼冷水,而是觉得这样的图案并不适合喝水。

看着这个东西,她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只瓷缸子。于是回屋之后,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了那个方盒子,呆呆地瞧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里头还是碎片。

“为什么还是睡(碎)的……”她觉得这是因为时间太短了,如果再过久一些,时间伯伯是能帮她修好的。

于是她又把碎片往一起聚了聚,重新放了回去。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可是她愿意等。”

25、花和小鸡

看来笨子对于时间有种不同寻常的耐心。

之后还有两件小事也体现了这一点。

第一件事是养花。这也是她第一次与植物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

一天,姐姐抱来一个沉甸甸的花盆,又铲来一袋土,对笨子说,养身体时最好养养花,它也能培养情操。

“她要是懂得什么是情操那才怪。”

“可是她很感兴趣。”

笨子要亲自来种。她趴到花盆上刨了一阵,挖出一个小坑,然后捧着那粒小石头似的花种子,就像藏宝似地放了进去。

盖上土之后,浇了两杯水。

然后她就呆呆地守着花盆,盯着那片土,开始等。

等了一下午,该吃饭的时候,叫她,她也不动。她非要等花长出来再吃饭。

“你以为你埋的是炸弹吗?哪有那么快!”姐姐说。

笨子却还在等。

第二件事是养小鸡。这是她第一次与动物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按理说,她自己也是小动物的样子,她再养小动物,这是很可笑的。但这话也不好对作者说。

小鸡来自自由市场,那里的路口有个老大爷摆了几只打开的纸箱子,箱子里叽叽喳喳的像个小自由市场。笨子一看就停住不走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专心地关注过幼小的活物。

“这是不是鸟?”

“有这么老实的鸟吗?这是鸡。”

有一张图是从鸡的角度画的:从纸箱的边沿升起了一张圆乎乎的猪脸。它们不可能想到这就是它们未来几天里的主人。

看样子她们一共买了七八只。之后笨子就开始围着屋子当中的那个纸箱子团团转,似乎腰已经彻底不疼了。

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显然比那朵没长出来的花更有趣味。笨子不停地把里面的几只拿出来放到地上,又把外面的几只放进箱子。箱子里边和外边都搁了一个盛着小米和水的茶碗。

笨子还用她自己的办法给小鸡洗澡,即捧着一只放到水龙头下冲,冲成真正的落汤鸡,然后放回箱子。

浑身湿透的小鸡先是卧着发抖,抖上一阵之后,眼就睁开了,然后,它扇起翅膀,左右扭着头,用力甩身上的水,甩一会歇一会,甩到半湿的样子之后,就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来回走,身上的毛先是被水粘得一绺一绺的,渐渐地,就变成了浅黄色的一根一根,到最后就容光焕发地像平常一样了,仿佛一盏灯重新亮起来。这个过程是相当缓慢的,但笨子会花上很长的时间专心致志地看下来。

养鸡的经历很快结束于一次事故。

某天,在从箱子边上向后退的时候,笨子不小心跌坐在地上,只听屁股下发出“吱!”的一声尖叫。两只小鸡被压扁了。笨子顿时惊慌起来:“唔,对不起!对不起!”不停地向它们道歉。

她不相信两个生命能这么轻易地就没掉,所以还在等它们重新站起来。姐姐说这不可能了,等也没有用,“我们出去把它们埋了吧”。但笨子还是坚持守到了夜里,最后才不情愿地跟着姐姐出了屋。小鸡是用笨子的那条毛巾裹起来的,她认为这样能让它们舒服一些。

埋的过程中,笨子还在眼泪汪汪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当把土盖上之后,姐姐想用脚给踩实一些,笨子却奋力去推她的腿:“别踩(chǎi)!别踩(chǎi)!”好像毛巾里躺的只是两个伤号,还大有生的希望。

之后每到一星期里的这一天,笨子就要悄悄溜到那去看一看。她希望时间伯伯能让它们渐渐醒过来,好起来,然后走到地面上继续吃米,喝水,长大。 

26、九命猫

与动物的缘分并没有结束。

一天,在和姐姐从超市出来走在坑边小路上的时候,忽然从路边的绿篱中传来几声绵绵的猫叫。一根毛茸茸的黄色尾巴时隐时现,如同在招手。

“唔?猫!”笨子停住了,姐姐也蹲下来和她一起看。猫回了回头,敏捷地走远了。她们就跟在后面,很快,又看见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按照作者画的地图来说,这一带整个就像一个餐盘,几个大坑是盘上的凹槽,餐盘的边和凹槽之间是小路。她们的住处在东南角,超市在西北角,最北和东北边还有几栋居民楼。而现在她们正从“L”形的路线上偏离出去,向着东北方向摸寻。

走到那几栋居民楼附近时,猫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只了。它们大大小小,模样像人一样千姿百态,在绿篱和草木之间闪耀着黄、白、黑三种色彩。纯白的小猫使笨子感到神怡,漆黑的大猫则让她有点发毛,还有像奶牛一样黑白相间的、三种颜色混搭成迷彩的、颈毛丰满如一捧大胡子的,这些又让她觉得有趣。

树下有几只空碗。姐姐刚掐了几块面包放在里面,几只猫就过来吃了,再放了几块豆腐干,又有几只“喵喵”地凑近了。笨子和姐姐同时笑起来。

第二天她们又来到这个地方,兴致勃勃地带了更多吃的。猫也似乎更多了。

不料刚喂了不大一会,身后忽然有人说话了:“哎呀,你们可别……你们知道吗?这些个猫身上……”

她们转过身,看到一个教师模样的老太太走过来。

“身上有什么?”笨子问,“是不是病毒?”

“猫身上都有九条命啊!”老太太的情绪相当激动,“你们知道吗?它们啊,都是那些上辈子缺了德的人投胎变的,上这来受罪啊!它们受冻,受饿,但是说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因为我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我呀,劝你们不要再喂它们,你们这样喂就会让它们更好地下崽,繁殖……多受罪啊它们!唉,不管人还是动物,活着就是受罪啊……地球上还有一百年,你们没听电视上说么……”说到这,她竟然抹着泪转身走了,背影远去时还在念叨着:“唉,受罪啊……”

接下来她们转回身。姐姐是正脸,笨子侧着身,她仰脸问:

“姐,这是枕(怎)么回事?”

“谁知道。”

“为什么缺德的人要变猫?”

“她的意思是说缺德的人要受惩罚,当猫比较难受,所以死后会变成猫。”

“那什么是猫有九条命?”

“那是说猫的生命力很强,比如不管从高处摔下来,还是掉到水里,它都死不了。另外它跑得也快,狗想咬它都追不上。这些情况下换成别的小动物早就没命了,猫却没事,所以是九条命。”

“唔,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不可以喂?”

“因为她说猫活着很受罪,她想让它们死得快点。”

“厉害为什么还会受坠(罪)?”

“因为它们要找吃的、喝的,还得御寒,这很难。”

“那小鸡是不是更难、更受坠(罪)?”

“是啊,鸡比猫能耐差多了,而且任人摆布,被人吃。”

“那为什么缺德的人不变成鸡?”

“……”

“姐,她说她是池(慈)悲。什么是池(慈)悲?”

“慈悲啊?慈悲就是关怀别人,爱别人,救别人。”

“那为什么还要让猫快一点屎(死)?”

“她的意思是猫死得早点也就不繁殖小猫了,猫的数量也就少了,痛苦也就少了。”

“那,如果猫少了,缺德的人屎(死)后都去哪?还要不要受坠(罪)?”

“……那,那可能是变成别的动物吧,去受别的罪。”

“那是不是别的动物也不能喂?”

“……不是所有动物都需要人喂的。”

“可是喂了谁就是让谁受坠(罪)?”

“她的意思是这样吧。”

“姐,她还说人和动物活着都受坠(罪)。”

“是啊。”

“那缺德的人为什么不变成人?”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简直就是‘十万个为什么’!”

姐姐已经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

沉默了片刻,笨子问:

“……姐,那我们还喂不喂?”

“你说呢?”

27、现实中的时间伯伯

经历了这件事,她们喂猫的动力反而更大了。笨子没想到和姐姐团结在一起的感觉是那么的好。

之后每次去超市她们都会多买出一份吃的,然后直奔那个流浪猫的大本营。有时下着雨她们也要打着伞往那里去。

那几只目光锐利的黑猫再靠近时,笨子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姐姐蹲在旁边学着猫叫,她觉得那声音和猫是完全一样的,自己怎么学都学不出来。

猫的表现很没规律,有时给什么吃的都躲得远远的,有时东西不多却突然跑来两只,一边跑还一边相互挤撞。

有一只尖嘴猴腮的白猫最让人猝不及防,它竟然在姐姐刚拿出吃的还没有蹲下时就飞到姐姐手上去抓,都不知它是从哪跳起的。

更狠的一下给了笨子。有一次因为笨子没把吃的扔给它,它纵深一跃,像跳山羊一样抓着笨子的头顶飞了过去。

“唔!”出血了。

姐姐赶紧领着她再去超市,去买创可贴。

笨子垂着一滴泪跟着走,头上糊着姐姐的一张纸巾。她一边走一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黑猫还是白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猫还是坏猫。

原来超市的卖场里并没有药品,创可贴之类的东西要到收款台外边的小药店里买。小药店和卖场同在一个建筑里,之间隔着过道。

贴上创可贴之后,她们经过了超市里之前没有注意过的一个角落。

姐姐忽然走慢了,小声地说:“看,那不就是时间伯伯嘛。”

“唔?”笨子一下子就把那只坏猫和头顶的伤全忘了。她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

这个男人长着一张椭圆形的棕色脸膛,只有两只耳朵上边有头发,头顶又秃又尖,浓眉毛下边是一双微笑的眼,这双眼时而瞅瞅手里的东西,时而向左右乱看。他身上穿着一件黑领子、黑袖口的深红色西装,胸前的那张桌上乱糟糟地放满了各种小东西,外侧还贴着几个字,是修什么什么、配什么什么。他身后有一堵墙,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有圆的、椭圆的、四方的、菱形的,有塑料的也有金属的,有的还垂着钟摆。大部分表盘上都指着同样的时刻。

“这……”笨子呆住了。

眼前所见无异于当头一棒。她心目中的那位慈祥的古装老人被这一棒打得烟消云散。

“不会吧?”

“怎么不会?这就是时间伯伯啊,你看他不是在负责着时间吗?”

“可是……”

“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时间伯伯吗?他其实就在这呢,离我们很近。”

“枕(怎)么会……”

这时“时间伯伯”抬眼瞅了一下笨子。笨子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走出了超市。

28、解释

想象与现实的差距从此开始困扰着她。这是一个关乎信仰的大问题。

之后再和姐姐进到那个超市,她的心就变得凝重起来,好像是钻到了一个难题里在买东西。她一方面继续跟着姐姐买食喂猫,一方面就开始留意观察着那个“时间伯伯”。

“时间伯伯”并不是一直都在的,在的时候,也总是在桌子后面低头忙着什么。他的整身和他的话语是不容易看见和听到的,不过很多天以来还是被笨子捕捉到了一些。

笨子看到的情景,被作者概括地画成了四幅图。在这四幅图里,“时间伯伯”都穿着他那件黑领子、黑袖口的深红色西装,裤子是黑的,整个人是瘦高的。

第一幅图里,他叉着腰倚在玻璃柜台上,正和药店里的姑娘说话,脸上很有光泽,像是喝了酒那样红:“哎?你昨儿个是不是去那哪了——”

图二:他正歪着上半身和卖烟酒的大姐聊天,嘴长得老大:“就他那破车,开一晚上也到不了啊!”

图三:在门口的台阶上,他正和一个送货师傅一起抽烟。他仰着脸皱着眉:“现在这天儿呀黑得早啦,八月节都过了。”

图四:他一个人,正拿着一个饭盒,从外面向超市大门猛跑,两手慌张地捧着,饭盒几乎飞起来:“嚯嚯!烫啊!烫!差点没迟到啊!”

后来笨子就把这些情景一并对姐姐讲了,然后一副很忧虑的样子:“姐,我枕(怎)么感觉不太对?”

姐姐说:“有什么不对啊?你看,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和时间有关的呀。”

笨子一想,果然是这样,但还是不太满意:“姐,他是时间伯伯吗?”

“是啊。你认为不是吗?”

“但是我感觉和你讲的时间伯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笨子就把那个古装老人的样子笨拙地描述了一遍。

姐姐解释说:“其实啊,时间伯伯是存在的,他的力量也存在,但是他自身是没有一个具体样子的。”

“没有样只(子)?”

“是啊。但是呢,他的存在方式又不止一种。”

“纯(存)在?不止一种?”

“是啊。”姐姐的头上浮现出一本翻开的厚书,说明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想办法,找词语。

“那有几种?”

“第一种呢,就是那个决定着一切但我们又永远见不到的时间伯伯。他不是你说的白胡子老人,也不是超市里穿红衣服的那个。”

“那他是什么?”

“他就是时间伯伯本身啊。这个……这是他的第一格。”

“第一格?”笨子这时想象出生字本里那样的一行方方的空格,然后在第一个格子里画了个勾。

“对。但是时间伯伯有时也会有肉体,有人形,来到人群里被我们看见。”

“那他就寨(在)超市里?”

“对呀。”

“唔,那他就是时间伯伯了?”

“嗯,但是第一格的时间伯伯还是在的。超市里的那个是他的第二格。”

笨子又在第二个方格里画了个红色对勾,然后问:“那有没有第山(三)格?”

“有啊,有第三格,那就是在你心里面一直激励着你的白胡子老人。”

“唔?那到底谁是?”

“同时都是啊。时间伯伯就是以这三种方式同时存在的。他们都是同一个时间伯伯。”

笨子有点傻了:“……都是同一个时间伯伯?”

“是啊,是同一个,他们不矛盾,明白了吧?傻笨子。”

此刻笨子就在心里奋力倒腾着这三个“时间伯伯”的位置。留住超市的,请回古装的,冥想无形的,然后按着三个“格”将三者合一。这是件很费心思的累活。但是因为有姐姐,她就不怕累,因为姐姐这么说,她就这么去相信。

忙完了这些脑力活,困扰就减轻多了,仿佛世界也平坦了。

29、三文鱼

“那姐姐自己相信这些话吗 ?”

“……不知道,反正她就是这么说的。”

“好吧。笨子也是挺不容易的。接下来呢?她该轻松了吧?”

“嗯,世界平坦了之后,笨子迎来了姐姐的生日。”

“这个是好事。姐姐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呢?”

“还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也能推出个大概了。”

“怎么推个大概?”

“刚刚时间伯伯不是在说嘛: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啦,八月节都过了。这说明已经到了秋天了。”

“那秋天就是姐姐的生日。”

这样说倒也很好。记得姐姐的正式亮相就是穿着一身秋装走在校园里。这也是种吻合。

生日的这天上午,她们又去了那个超市。笨子没等姐姐买好东西就跑出了卖场,去给姐姐选蛋糕。蛋糕房也在这个建筑里,估计离那个买创可贴的小药店不太远。

她趴到耀眼的玻璃柜前,很快就选了一款桃心形状的。

店员正要把蛋糕放进包装盒,笨子问:“可不可以写志(字)?我要写志(字)。”可见她是早有听说,早有打算的。

那个小姐姐拿出蛋糕,漫不经心地问:“可以啊,要写什么字?”

笨子就开始说,那人一边听着一边忙别的,五分钟过去后,笨子才说完。

“哼,这又不是报纸,哪能写这么多字!”

笨子又重新说,这次缩减了一半,花了两分钟。

“写不了,顶多只能写一句话。”

“一句?”笨子没想到会是这样,这让她很失望。她开始掂量起来,在那堆话里紧张地挑选着,心疼地删除着,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句,但是一说出来就又变长了。

小姐姐不耐烦了:“不行,还是太长!最多八个字!”

笨子的计划不得不全部推翻。她带着绝望继续搏斗,在搏斗中屈服,又在屈服中搏斗。

最后蛋糕上写的是:我爱姐姐。

这时姐姐来了:“哇,谢谢笨子,好感动啊。”

笨子满头大汗地呼呼笑了。

然后她们就拎着这个蛋糕,来到一家自助餐厅。没有其他人参加。

姐姐穿着一件彩虹一样的毛衣,头顶纸皇冠,吹蜡烛,合掌许愿。笨子按着相机拍了又拍:“唔,姐姐漂亮。”

照片里先是姐姐和蛋糕,然后是笨子和蛋糕,然后就是姐姐、蛋糕和笨子。

笨子拿出了一个钥匙链,是给姐姐的生日礼物,上头是个布制的加菲猫。

那顶纸皇冠笨子也戴了一会。她说:“我要纯(存)着,我要纯(存)着。”姐姐就把它放进了包。

因为是在自助餐厅,蛋糕只被吃了一个缺口。

吃到最后,姐姐用筷子夹起一片三文鱼,放到了这个缺口里,然后朝左右看了看,又放进了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

笨子呼呼地笑了:“姐,你说我们回去时能碰到它吗?”

“应该能吧,这些天它不总是蹲在那嘛。”

“它会吃这个吗?”

“那肯定啊,它得乐坏了。”

最后,姐姐笑着拿起盒子把蛋糕装了进去。

30、大胃

“这个它是指谁?”

“一只猫。”

“她们喂过那么一大群猫,那这个是哪一只呢?”

“它不是那一群里的。”

原来这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猫。它的“特立”不是有个性,而是没有个性;它的“独行”不是到处乱跑,而是呆着不动。

它呆的地方就是大坑西南角一座小丘前的几块石头上,这周围从没有第二只猫出现过。

这只猫拿石头当了蒲团,整日一声不吭地蹲坐在上面。论身材,它要大于那群猫里的任何一只,但又不肥胖,那一身黄毛就像瓷器一样柔顺,仿佛精心打理过,脑袋和尖嘴猴腮正相反,是个温厚的扁球形。有人靠近时它从不躲闪,那神态举止就像高僧在接待香客。

在一次喂猫归来时,笨子和姐姐突然发现了它。

它吃了她们剩下的半根火腿肠,还喝了几口酸奶。姐姐用手拍拍它的头,握握它的腿,它一点也不去挣脱。这一来笨子也没了顾虑,上去用鼻子碰碰它,它也不动,按它的爪,它缩也不缩一下。好像在它眼中谁都是小孩,没有它不理解的事物。

于是她们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居民楼一带转移到这块石头上。

这天过生日回来,果然又在这看见它。它正蜷躺在小丘前的石头上晒着秋日的太阳,身上有几块草叶的影子。

“喵——喵——看给你带来了什么。”姐姐蹲下来,打开蛋糕盒。

第一块生鱼片转瞬就没了,石头上只剩一斑湿润。它抬起头还想要。姐姐继续往外拿。

它那个扁球形的脑袋还从没有这么大幅度地、欢快地咀嚼过东西。

很快鱼片就没有了。姐姐站起身。那双含着人性的猫眼还在看着她。

“姐,它还真喜欢,呼呼呼。”

“是啊,吃得这么快,可只有这么多了。”

她们只好离开石头,右转,向小屋走。“姐,你看!”笨子转回身。原来猫已经从石头上跳下来,跟在了她们后面。不过它跟得比较远,时不时还停下来朝大坑望几眼。看起来像是跟着又像是顺路散散步。

回屋之后不久,就听到有挠门的声音:“唰,唰,唰……”——作者在门上这样写着。

然后门缝里就出现了那个扁球形的猫头。它进来了。

姐姐和笨子笑了,眼睛都变成了口朝下的括号。她们开始在屋里找吃的,又拿了一个像是咖啡瓶盖的东西反过来当碗放到地上,往里边倒牛奶。

从此它就经常到这里来了。

她们发现,无论喂它什么吃的、喂它多少,它都会一点不剩地吃掉。

姐姐说:“它的胃好像比它还大,有无限大。”于是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胃。

31、凝望

当然它平时还会蹲在那块石头上,只是活动范围偏移到石头和小屋之间了。

它的出现只是近期的事,可它看上去好像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居民,比谁在这里的年头都长。这是从作者的一幅画中隐约感觉到的。这幅图描绘了姐姐和笨子有一天走出小屋后在坑边看到的情景。

只见大胃形单影只地默默蹲坐在小路边的草地上,向着那一大片绿盈盈的凹地凝望着。远处是坑对过的另一条路。这个地方远远近近有几棵柳树万条垂下,与凹地上的植物连为一体。绿色之中还有几块傍晚的橘色阳光。它的背影温柔敦厚,身形就像一只花瓶。向右偏转的脸上可以看到一只眼睛,那目光是成熟而内敛的,甚至还有点沧桑。好像这一带曾经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有它最清楚。

随后姐俩就凑近了大胃,从后面叫它,可它并不回头,只是把爪子放到嘴边舔舔,洗了几下脸,然后继续凝望着那边,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似的。

最后的画面就是三个各不相同的背影一起望着这片凹凸有致的风景。四周没有一个人,当然也就没有一点声音。

32、嫉妒

这几幅图无疑标志着作者绘画水平的一次显著提高。尽管还是漫画手法,但像猫的线条与目光这种东西都已经相当传神,所以接下来再去画大胃在屋里的种种情景时,也就更加得心应手了。

大胃在她们的房子里无疑是一位沉默的贵客,有一组图就是围绕这个而作的:

图一:大胃正在地上的一只瓷碗里埋头吃东西。旁边立着一大袋猫粮和一桶纯牛奶。显然这些都是在超市专门为它买的。猫粮是一粒一粒、呈巧克力色的东西,据说是深海鱼肉口味的。

图二:大胃正蜷卧在姐姐书桌上的一块方形靠垫上睡觉,脑袋几乎碰到后腿,形状像一只大蜗牛壳。它旁边是姐姐手上拿着的一个笔记本,本子的封面上正印着一只宽脸的黄猫蜷在一块方垫子上睡觉。显然她是在开心地对照着。

图三:姐姐怀抱着大胃,正用自己的一把小梳子给它梳毛。大胃懒洋洋地闭着眼,好像心里在说:“其实这不用梳,让我睡一会吧。”

图四:大胃蹲坐在姐姐书桌上,身上围着一块布,像是穿了件袍子,脖子那里是用夹子固定的。它头上还顶着姐姐过生日戴的那个纸皇冠。姐姐正手托一个小盘,把那天剩下的生日蛋糕喂给它吃。

图五:大胃穿着一件小衣服,那是个敞怀的毛线小坎肩。据作者说这是姐姐花了几天的时间给它织的。

图六:姐姐正在桌上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大胃就蹲坐在电脑旁边,扭脸看着屏幕。当然是看不懂,但它那种神情并不像是动物的看不懂,而像是老人的看不懂。

之后的几张图则描绘了大胃的出入。

大胃的到来并不总是一阵挠门声。有时它会站到房顶上等着她们回来。这个画面是仰视的:高高的房檐上,君临天下般地端坐着一个大胃,打招呼似地叫一声“喵”。很像是一位侠客的出现。

大胃离开屋时也经常不从门走。有时天一晚,它就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跳上窗台,敏捷得像道闪电,速度和高度都不像是平日里那个稳重的它。然后姐姐一开窗户,它就三窜两蹦地从屋檐上消失了。姐姐和笨子都为之惊叹。

姐姐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33、“警车”

不需作者讲也能猜到,笨子是越来越不希望大胃再来了。她认为它让姐姐和自己越来越远了。

而且,有几次姐姐还让她给大胃拍照,然后又给大胃和姐姐拍合影。这事她本不情愿,结果有几张照片又把她吓得不轻。因为大胃的眼睛变了——从一双柔目变成了两团闪亮的火光,就像在烧得正旺的炉子上捅了两个眼一样。她惊呼着地让姐姐看,姐姐却不以为然,说这很正常。

很快,笨子就处在了嫉妒与恐惧中,她觉得这只猫就是为了害她才来的。

于是,大胃再来挠门,她就希望姐姐没听见。但姐姐还是听见了,又高高兴兴地给开了门……

笨子的心就像那深秋的天气一样越来越凉。

一天晚上,姐姐不在,门板又发出唰唰的声音。

笨子沉着心来回走了走,最后凑近门缝说:“没有人,肘(走)吧。”

挠门声不断。

笨子又说:“快肘(走),没有人。”

声音停了一会,又继续响。

这时笨子看到床下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提包。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包开始了思考。

一个主意在她心上萌芽了,然后破土了,渐渐地茁壮成形,比她那盆花开得快得多。

她拽出那个包,拉开拉链,一样一样拿走里边的东西,然后去开了门。

大胃进来后,走近那两只碗,开始喝奶,吃东西。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笨子就连抱带推地把它赶进了那个提包,然后按着它的脑袋拉上拉链。包里面发出几声不同往日的猫叫,这让笨子的心狂跳起来。

她把这个包在屋里来回推了推,似乎觉得有些吃力。她想了想,又找出了一根绳子,慌慌张张地把它拴在了包的提手上。

于是就像拉车一样,她拽着大胃出门了。

这时候似乎是午夜,外面黑咕隆咚,不见一个人,也没有月光,估计最多只有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

她先是出了这个坑边的地带,然后沿着一条街开始朝前拉。她打定主意要一直向前,向前,一个弯也不转,因为否则的话可能一会连自己也回不来了。

“大胃是什么感受呢,它得在包里叫个不停吧?”

“嗯,它在叫,但不是那种叫。”

那是哪种叫?

根据作者的模仿可知,那种叫声不像是动物在挣扎,而是有长有短,带着声调,就像一个有理智的人在里头说话,这人在说:“这是怎么了?让我们谈一谈好不好?打开吧,我们说说话,好吗?”

可能笨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下定决心地做一件事。

又要路过那个理发店了,现在它已经关门,可那黑洞洞的玻璃窗仍然让她很不放心,好像里边正埋伏着几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向外看着她。

笨子狠命地加速,仿佛后有追兵似地经过这里。然后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对自己说:“这样做(zhuò)是不是犯坠(罪)?”她看了看漆黑的远方,又看了看漆黑的天,紧接着又想起大胃在桌上戴着生日皇冠吃蛋糕的样子,于是就继续往前拉了。

在黑夜里做这种事,恐怕就像在一个诡秘的地下洞穴里朝深处爬去,就算没有人注意、跟踪、堵截,也足以让她越来越恐惧。

积累的恐惧和大胃的叫声一起给提包增加着重量。

这时一个情况发生了:在前方路的尽头突然有灯光闪烁,是一辆车朝这边开来。开近之后的一张图画得很清楚——那是一种形状近似蛋壳的摩托车,蛋壳的大破口里坐着两个人,前边的是一个四肢布满文身、嘴里叼着烟的粗壮大汉,后边正抱着他的,是一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腿上也布满花纹的狂野女子。这辆车的四周闪烁着一圈如霓虹灯般的多彩光芒,强度俨然赛过数盏警灯。它的声响被写成“咚叽咚叽咚叽咚叽”,很显然,是那种鼓点像砸夯一样重、堪称巨响的DJ舞曲。

不难想象,当这种东西在寂静的夜路上招摇而过时,那一定是天摇地动般的效果,一般人都会被吓一跳,现在更何况是正在扔猫的笨子呢。

它正在开近时,笨子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唔!警察!”笨子丢下提包就跑,躲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胡同里。她认为这是来抓她的,一定是有人报警了,扔动物一定是犯罪的。

这辆“警车”没有停,它径直开过去,渐渐远得看不见了,不过“咚叽咚叽”的声音还在从远处的黑暗里传来。等这声音也消失之后,笨子才长舒几口气,从胡同走出来。

没想到包是躺倒的,敞着口。伸脸进去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大胃不见了。

笨子喊了几声,再没有它的声音。

34、画中画

拽着空包回来的路反而走得更慢了,街上也不像刚才那么黑了。

回屋之后,笨子擦了擦包底的泥,把原本里边的东西放进去,又把它推回床下。

第二天,姐姐又兴致勃勃地买了一袋猫粮和一瓶奶,把两个小碗都倒得满满的,开始等大胃过来。

结果一夜无声。

“嗯?今天是怎么了?大胃跑哪去了?”

“唔?是啊。”笨子说。

第二天,姐姐的样子有点焦急了:“奇怪了。”

“唔,奇怪。”

“今天在路上也看不见它呢?笨子,你看见了吗?”

“我,我也没有。”

“笨子,你怎么了?”姐姐看她一脸灰气沉沉的,觉得不大对劲。

“我没事。”笨子不敢看姐姐的眼睛。

笨子刚说完这句“我没事”,就听空中“喵——”了一声。

“嗯?大胃来了!”

她们走出屋子抬头去找。只见大胃正蹲在房檐上伸着脖子朝她们看。它脚下是灰黑的瓦片,背后是斑斓的彩云。

笨子跑进屋里,傻傻地看着姐姐把它抱进来,揉它的头,拂它的背,放它到地上吃喝,抱它到桌上玩耍。一切又照旧了。

笨子既失望又不安,她最害怕的就是大胃的眼睛,那双猫眼会不会像照片里那样朝她放出两道复仇的火焰来?她又想起“猫有九条命”的说法,想起大胃从屋里三两下就蹿到外面房顶的情景,这种种本领过去曾令她佩服,现在却十分不祥地堵在了她的胸口上。

转天,她看到姐姐又买来一些吃的,其中有一种她从来没见过——那是一小袋一小袋的长条形的东西,摸上去挺硬,上边的标签颜色各不相同。

“这是不是糖?”笨子问。她可能以为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口味。

“你傻不傻呀?这是颜料。”

“颜料不是吃的?”

“你就知道吃啊?颜料是画画用的!”姐姐说着,又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很大的本子,表皮像个小挂历,不过每页都是空白的,“看了没,这是水彩本,就是在这上面画。”

“姐,你要画画?”

“嗯。”

“那画什么?”

“就画大胃呀。”

“大胃能照相,为什么要画?”

“不懂了吧,画画和照片是不一样的,它比照片更有生命,更有意义。”

之后的几天里,笨子就眼瞅着姐姐画起画来。

当然,姐姐是在作者的画里作画的。她究竟画了多少并不清楚,但是从作者所画的四幅图中可以看到有四张成品。姐姐在这些图中正画着它们的最后几笔。

图一:画本上,是大胃在草地上望着一片绿柳环绕的凹地,地上洒着几道夕阳的光辉。它的身姿像只瓷瓶,侧脸上是沉稳的目光。一支画笔正在给几棵垂柳的树干底部刷着白漆。在画本的前方是一个电脑屏幕,屏幕上是这幅情景的照片。也就是说,作者把这个画面共画了三遍,之前的最大,画本上的中号,屏幕里的是个微缩。

图二:画本前方是大胃蜷在垫子上闭眼熟睡,而本上画的正是这个圆环似的睡姿。不过垫子被换成了花草地,背景变成了一片深蓝,看上去既像晴空又像夜色。姐姐的那支画笔正在将蓝天扩大。

图三中没有了参照和模特,只有翻开的水彩本和画笔,这说明姐姐正在自由发挥。这回就有点超现实了。只见大胃以一种石狮子般的姿态端坐在一个正方形的板子上。板子周围站了一圈穿长裙的宫女。有几个宫女正一起抬着这块板子,还有两个各举着一把长方形的大扇子,巨大的扇面在大胃的头顶上挨在一起,最后面还有个宫女正握着一根旗杆似的长棍,棍子顶端是一个红色的伞盖。在这些苗条的宫女之中,大胃显得有点肥壮。姐姐的画笔正在涂着宫女裙子上的最后一道红色。

图四也是只有翻开的水彩本和画笔。这幅画上,大胃被装在了一只篮子里,篮子被放在一片辽阔的土地上。篮子的左右各站着一个人,左边的是个男人,他双手拿着一顶黑帽子,正低头看着篮子,身旁还杵着一杆铁杈在地上,右边的是个女人,她把双手握在胸前,微微俯身,也在低头看着篮子,身后有一辆手推车。大胃在篮子中正抬头看着这个女人的闭目的脸。他们的身后空旷无垠,整个大地笼罩在一派暮色中。姐姐的画笔正在处理天边的云。

画了这些之后,姐姐便开始起草一幅新作,那是她和大胃的合影。她对笨子说,之前的只能算是练习,这个才是大手笔,画好之后,她要带到学校里挂起来。

这句话让笨子的心里装满了泪水。她下决心要在这幅画画好之前把大胃彻底送走。

35、更远

鉴于那天夜里的惊心和不顺,第二次行动选在了白天。

终于在一个姐姐不在的下午,门上又有了挠门声。这次她把自己的零食也拿出来加到猫粮里,还从背后摸了摸它光滑的脊背。

还是那个提包、那根绳子、那条路、那个方向。这次必须更远,远到体力的极限。

“但是白天路上有人啊,她不害怕吗?”

“她害怕,可是人多了猫的声音就小了,汽车开过去时也能帮忙。”

考虑得还挺细,就像作者也扔过猫一样,只是这个道理没有办法画出来。

画出来的只有一幅幅各式各样的街景。这些街景太多了,足有十几个图,所以也就不好用文字描述了。在一些画面中还刮起了风,只见上面黄叶猛飞,树枝歪斜,行人捂着领口,围巾飘成横线。对于笨子来说这是顶风。没风的时候她在前头拉着提包,有风的时候她就在后面推着。

走到最后,已经夕阳西下,她和提包都成了剪影。

之后的画面就是笨子沮丧地往回走,走到坑边已经天黑。没想到姐姐正等在门外:“笨子,你干什么去了?”

笨子愣了一下,然后扔下包,含着眼泪扑到姐姐身上:“姐!……我辍(错)了。我就是觉得你对我不重视……”

这样的情节发展似乎有点断裂。

“这是怎么了?猫出事了吗?”

“没有,猫没事,猫被她放在了很远的地方。她成功了。”

“那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或者心里有了变化?”

“应该是有一点吧。可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吧,等你一旦知道了就给补上吧。”

36、冬日之梦

和姐姐谈了心那是无疑的。姐姐也收起了所有的画和工具,把那幅未完成的合影也扔进了垃圾桶。

姐姐说:“你知道吗,猫和鱼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把一条鱼放进任何一条河里,那都差不多,可猫是有故土的,有记忆的。它生活在这,就像我们住在这一样,如果把你突然间蒙上眼睛带到别的地方你愿意吗?”

“唔,我不愿意。”

“就是啊。再说,如果大胃在这一带不是它自己呢?假如它还有亲人呢,这怎么办?那你不就让它们骨肉分离了吗?”

“唔,我做(zhuò)得不对。”

如果说这些话只是让她有了一般性的悔悟,那么姐姐的下一句话则把她推进了噩梦般的罪恶感中。

姐姐说:“如果大胃也是别人的姐姐呢?那它的妹妹这下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笨子猛地抬起脸,傻住了。

为了表现这句话给笨子造成的心灵冲击,作者把她画在了一个满天都是雷电的恐怖荒原上。每一道闪电都像尖刀一样向她击来。

显然她体验到了真正的犯罪。这种罪过在她心里有无边的大、无边的深、无边的重。这个突如其来的悔痛让她像挨了一记重拳般地眩晕,此时就算有千百辆警车突然来到,对于她也都不算什么事了。一想到坑边的某个角落里还可能存在的那个大胃的妹妹,她就发了疯似地想把大胃马上找回来。

“别犯傻了,你都记不清把它放哪了,况且那之后它又往哪跑了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姐姐开始清理瓷碗里的猫粮和牛奶,又把大胃睡过的靠垫掸了掸拿去洗了。

看着这些动作,笨子感觉自己被掏空了,继而填满她的,就是巨石般的后悔和游丝般的希望。

这样的感觉每到夜里就变成了噩梦。

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醒来后姐姐已不在家。正在床上发呆时,有一群猫忽然间就进了屋子,高高低低的猫叫声乱成一团。它们碰倒了一切能碰倒的,打开了所有能打开的,吃完了各种能吃的东西,然后就从窗户和门一拥而出,如同刚刚散场的电影院观众。笨子手足无措,她为了找一找有没有大胃,就从床上跳下来,跟着它们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片旷野荒郊,猫群变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远,始终没有一只猫回头。笨子忽然发现姐姐也走在了里面!她被拥挤的群猫围在中间,正跟着它们同样速度地一起朝前走,就像牧羊人在赶着一群羊。

“姐!姐!”笨子喊了几声,然后加快脚步往前追。姐姐也像猫一样不回头,跟着猫一起渐行渐远,好像完全听不见背后的声音。笨子的跑竟然赶不上他们的走,距离越拉越大,最后她望着猫群裹着姐姐走进了远方的一片雪地,又进了更远处的一片树林,越来越小,成了一些黑点,而后就融化般地消失了。这种消失令她恐惧。她要继续往前走,直到把姐姐喊回来。

终于她也走上了那片白茫茫的雪地,再往前就是树林。这是一片枯寂的林子,树枝都像被火烧过似的又黑又硬,上空的末梢中还落着一群群乌鸦。乌鸦黑漆漆的像是没有眼睛,它们发出呱呱的叫声。丝毫也找不见猫群和姐姐的踪影。

笨子还是不甘心,她踩着堆叠的黄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林地里。她不相信姐姐会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么离开她。“姐!姐!”她又在树林里朝四周喊起来。呼喊的唯一结果就是方向感彻底没有了。她只好按着感觉是朝前的方向继续走。没想到,不一会她就穿过了这片树林,而后眼前出现的竟是无比熟悉的草木和几个大坑。是家门口,没错。“唔,回来了!”她一下就没了疲劳,一路喊着“姐”向屋子跑去。

屋里空空荡荡,也没有姐姐,只有几缕游丝飘在空气中。笨子就开始等,她感觉等了有很多天,很多天,很多天,姐姐也没出现。这下彻底的不对头了。姐姐真的被猫带走了?看来这是真的了。笨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在坑边绕来绕去地找,结果连居民区附近也见不到一只猫了。最后,她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那个超市,远远地对着那个红衣服的时间伯伯哭起来,心里在向时间伯伯祷告,祈求他能让姐姐回来,哪怕是看上一眼、说一句话再送她走也愿意。

接下来作者还画了几组情景,也不知这些是不是同一晚上做的梦。

情景一:画面从上到下分成了黑、黄、黑三部分,之间的边界曲折不平,笨子正侧脸走在那道黄色中——原来是在一个地下洞穴里往前爬。这个洞穴十分深邃,里面时窄时宽,最窄的地方刚好能让她和她的背包挤过去,宽的地方则有一人来高,洞里时不时地出现一片水洼或一个深潭,这时她就要蹚过或游过去,水没到鼻子。

翻过一堆碎石之后,她来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大洞里,在头上那盏矿灯的照射下,眼前出现了一株株巨大的石笋和钟乳石,石笋向上长,钟乳石向下垂,四周还有一堆堆石头发着彩虹般的光,远处深不可测。笨子喊了一声:“姐——”随即就有大大小小的许多个“姐”字写在洞穴各处——这是回声。原来她这是来到地下世界在找姐姐。

情景二:笨子身处一片光影幢幢的蓝色中,这是在海底。她的潜水设备并不是潜水服,而是一个包裹着她的半透明的灰色球体,类似于一个气泡,十分简易。她在色彩斑斓的鱼群中游荡着,试图接近每一种、每一个生物。她在仔细地看。这是在做什么呢?在没有鱼的蓝色中作者写了一句话:“假如姐姐变成了一条鱼,我也要找到这条鱼,让她能认出我,和我见一面。”

最后,有两只海豚把笨子顶到了浅水水域,游戏般地向岸边推去。笨子似乎不大情愿,她像在探监室里一样隔着气泡对两只海豚说:“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姐?我在找我姐。”

情景三:满纸蓝色变成满纸黑色,笨子飘浮在星光点点的浩瀚宇宙中。她的宇航设备还是那个气泡似的东西。这个泡泡孤零零地悬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上去比在海洋里更加渺小。笨子在里头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也控制不了前行的方向。在黑色中作者用白色笔也写了一句话:“姐,如果你到了另一个星云,无论有多远,我也要去找你。”

她在太空中飘了一天又一天,始终专注地向远处望。忽然在某一天,从不远处又飘来一个气泡,气泡里似乎站着一只白猫,离近一看,竟然就是那只抓破她头顶的坏猫。笨子很生气:“快肘(走)!快肘(走)!别过来!别过来!”白猫冷冷地看着她,一晃而过,渐渐就飘远了。过了几天,又从另一方向飘来一个气泡,仔细一看,里面竟是那个不让她们喂猫的教师模样的老太太。气泡里的她还是在抹着眼泪哭泣。笨子一声不吭,她担心这个人再靠近过来后又讲起那些奇怪的道理。但是老太太只顾哭,没看见笨子,她背着身渐渐地飘远了。几天之后,笨子看到上方又飞过一个很大的气泡,气泡里是一辆汽车。笨子想起来,那正是她去“十二橡树”找姐姐那天坐过的公交车,在那辆车上她被嘲笑过,也摔倒过。现在这辆车里已经空空荡荡,车轮也不再转动。它变得那么平稳和安静,正向远方慢慢飞去。笨子多么想再回到那一天里,哪怕再被毒昏一次她也无所谓。过了一会,她又看见下方飘来一只酒瓶子,这个瓶子没有气泡罩着,看得很清楚,它表面光秃秃的没有标签,里面放了一张卷着的纸。这让笨子回忆起一种刺伤的感觉,她立刻厌恶起来:“肘(走)!快肘(走)!我不看!肘(走)!”酒瓶终于也消失了。又过了几天……

37、寻找

看来作者已经天马行空到了迷航的状态。

“好了,也差不多了吧?这个梦已经够离奇的了。”

没想到作者就把笔放下了:“好,不画了,就这样吧。”

“不再画了?故事结束了?”

“嗯,结束了,故事在笨子的寻找中结束。”

“这不太好吧?这毕竟还在梦里,就此打住的话不像是一个很合适的结尾。”

“可是我已经累了。明天还有别的事。”

“再坚持一下,给她们安排一个像样点的尾声吧,尾声不用太长。”

“不用太长?那怎么安排?”

“先让这个梦醒过来,然后你再想一想。”

于是笨子就结束了太空的迷航,在一个冬天的上午醒来了。姐姐一边擦着她的泪,她一边把这些梦讲给姐姐听。

姐姐说:“你好傻呀,在梦里这么找我,其实我看这不光是你在找我,这也是大胃的妹妹在你的潜意识里找大胃呢。”

“潜意识”这个词笨子没有听懂,但是“妹妹找大胃”她听懂了。

“姐,那我们就去找找它吧?”笨子满怀决心地站在姐姐面前。

“不会有什么希望的。”

“那寨(再)去那看一眼我也愿意。”

于是她们就在一个晴朗无风的下午出发了。这次是两个身影,一路雪景。

最后笨子东张张,西望望,走到一个绿色的邮筒下指着说:“姐,是这,没辍(错),是这。”意思是大胃就是在这里跳出提包离开的。

姐姐叹了口气:“这旁边是路口,这么热闹,它奔哪去了这可难说了。”

她们在附近茫然地走了走,发现离邮筒不远的地方有好几个居民区,加起来足有坑边那些楼房的十几倍之多。在里边她们发现了几个喂食的小碗和闪烁乱窜的几只猫。仔细看去,都不是大胃。

“姐,它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看样子有可能。”

“姐,那我们就在这找它吧?”

“这这么大,怎么可能找完?我们又不可能每天来一趟。”

“姐,那我们就搬到这来住吧?”

姐姐没有说话。笨子也没再说话。

她们的背影伫立在一片雪地里,前方是一片陈旧而崭新的居民区,大门旁堆着一个圆圆的雪人,雪人的眼睛比笨子的大很多。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一幅画面。 

38、给作者的话

画好这幅图之后,作者开始一根一根地收拾着画笔,看样子已无心再续了。

“那她们后来搬没搬家呢?”

“都可以吧。觉得她们会搬,那她们就搬了。”

好吧,这样的尾声也是勉强说得过去了,再追问也显得没必要。

“比起当初的‘黑马战士’来,这些画真是进步了不少。现在你已经能够轻松地驾驭白色了。”

“白色就是不画呗。”

“没错,只要纸是白的。但也不是这么简单,关键是你也把白色画到了人物心里。”

“我没注意。”

“好好整理一下吧,这会是一部很有新意的画册。”

“有新意的画册?这能有什么新意?”

“你想想看,你竟然用那么超现实的人物关系表达了那么现实的生活体验,这就是最明显的一个新意了。”

“可我觉得这些事挺幼稚,像是一堆笑话,还不如动画片热闹、有意思。”

    “不是的,你这是小看这些画了。一个人只要不是头脑非常浅显,就一定不会这么看待它们。”

“难道不幼稚吗?”

“只有真正幼稚的人才会觉得它幼稚。你画的这些看似是少儿漫画,实际上全都连通着人们的普遍情感,没有一个细节是浅薄的小趣味。”

“普遍情感?这又是什么玩意?”

“这可是个大玩意。”

“大玩意?”

“是的,你想想看,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姐姐的笨子?又有谁不是笨子的姐姐?有谁不曾像笨子一样执着地信赖过、依恋过、追寻过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姐姐’?又有谁不曾像姐姐那样让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笨子’自豪过、失落过、幸福过又痛苦过?有谁的心灵不曾在无辜中备受打击而又时常被自己的愚钝所保护?又有谁的心里没有个类似‘时间伯伯’的东西既成为他的寄托又给他带来困惑?围绕着猫的欢喜与嫉妒、抛弃与悔恨,又没有在谁的生活中上演过并上演着?因此只要不是那种强悍一生、冷酷无敌的人,只要一个人他心底还有一点宁静的纯白、一丝隐秘的柔软,他就会被你的这些故事所触动。”

“你说的我好多都听不懂。”

“这没关系,画笔就在你的手里,想象和自由也在你手里,这比什么都重要。‘黑马战士’就不要再画了,但战士的耐心与斗志是可以保留的。”

“那我就保留这些,但画成别的。”

“对,就照这样前进吧,我会永远支持你,时间伯伯也会保佑你的。”

感谢钱浩对本文的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