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缩城市(2018文学奖三等奖)
2018.11.25
作者:张宇成,清华大学北京协和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
1
一团巨大的灰白色物体出现在刘向阳眼前,虽然已经乱糟糟的,辨不清形态,但还能看出来一些凸起和沟壑,以及白色组织和灰色组织的分界。刘向阳认出这是大脑。从这团脑组织中还有一条细长的东西伸出来,后端是灰白色,前端慢慢变得粉红,是一些肌肉附在上面。视线沿着这条组织向前,会发现末端是一个球形的突起,整体是白色的,但最前方是个黑色的圆。
这就是眼球了。刘向阳想。
他望了那个眼球一会儿,带他进来的女孩显得有点不耐烦,问他,你如果看得差不多,我们准备到下一站吧。
但刘向阳还是没有动,望着那个眼球。他想打消女孩的疑问,但又无法把视线移开。那只死去的眼睛仿佛还在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与他对话,就像在之前的无数个夜晚那样,陪伴他。
“我原来是个挺失败的记者,直到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对女孩说,女孩其实不想问下去,但他自顾自接着说,“这个巨人原来是我的朋友,我过来也是为了看看他。”
刘向阳认识巨人的时候是在一个雨夜,很多年以前。刘向阳在P城中城区的一家小报社工作,每天都要例行坐地铁下班,回到位于外城区的家里。他的单位其实还算比较城中心,但越中心的房价让居民越难承担,于是他只能住到“近郊”。
那天正好有个他的高中同学过来约饭,他不好意思说住在外城,只好约在单位附近。其实那天预报有雨,他想早点回去,但那个高中同学约的时候并没征求他意见,看似是随口说“咱周五晚上约饭吧……”,他就不好说什么。对方是几年没见、此前追过很久的女孩——米娜。
米娜过来的时候已经开始飘雨点了,她微信说直接在地下见,刘向阳就在约好的出口等。眼前一群一群的人流经过,有些已经淋过雨,气氛都有点潮湿和烦躁。地面上是方向错综的泥脚印,好像看似向一处走,目的地却各不相同。
他张望了一会儿,米娜终于出现了。她的身形还算好认,两颊红润,一直透着笑意。头发比以前短了许多,烫得更卷了。
他们去了一家日式咖喱,虽然不算高档,但人很少,算是这个写字楼下性价比很高的店。刘向阳选了一个比较熟悉的隔间,点了两瓶啤酒。米娜这次找他他一点也想不出为什么,两个人上次联系还是在一年多前,米娜出去旅游,传了很多张朋友圈。是南太平洋的小岛,蓝天碧海,几乎全都是风景和自拍,惟独有一段小视频露出蛛丝马迹。那段视频是她的大脚趾在沙滩上作画,肆无忌惮,画一个心形,又马上被海水冲走,尾声时镜头里出现一个陌生的手臂,对她的作品指指点点,也是肆无忌惮的。刘向阳点了赞,私信她“又去度蜜月?”
米娜跟他寒暄了几句,最后的结论是“和男朋友出来玩,还远谈不上度蜜月”。
那次之后,已经过了一年,两个人没怎么联系。米娜忙了起来,跳槽到了一直想去的外企。刘向阳也换了一次工作,从大报社换到了小报社。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轨迹其实越来越远,再见面时往往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人。在上高中的时候,刘向阳觉得自己的性格是米娜完全的反面,现在这两种性格应该已经把他们推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咖喱,一边讲着高中的段子,一边把话题引到米娜约饭的主题上。一开始她还有些闪烁其词,打打太极,把话题抛回去。但刘向阳对她这种节奏则单刀直入,带着些戏谑。几个来回之后,米娜摊牌,自己准备和男友结婚了。
刘向阳停顿了一下,但马上说,那恭喜啊,咱这酒点少了。
米娜有点羞涩起来,好像在纠结着要不要说声谢谢。低头半晌之后,她开口讲起了自己和男友的经历,两个人怎么认识的。米娜说:“我是做了决定不久,想来告诉你一下,我不想让你从别人那听说这个事。”
原来你是在替我着想。刘向阳心里想。他打量起眼前的老同学,很多年过去但岁月并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眼眶周围有点发黑发皱,但眼睛还是一样深,可以说话。几年前也是这样,她的脸不算白皙,但皮肤很紧,如果敷上一些淡妆,就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她的眼睛好像是能讲出她的谜,但看她眼一会儿,会发现自己更想不明白她。
现在也是这样,她来找他不是在传递什么,而像是在他那里卸下什么。
“另外……我可能之后也要搬到内城去住了,不过咱保持联系着。”
“那得接着恭喜你啊,内城是好地方。”
“嗨,其实也就那样。到了内城,和老朋友撸串的机会就少了”
然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席间米娜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态,谈吐、举止都隐含着修饰而恰到好处。刘向阳应付着对面的这种优雅,有些疲惫。和米娜的对话,就像一场面试,旁边无形的应聘者则是已经拿到offer的米娜老公。
最后两人互道晚安,刘向阳客气地问用不用送她一程,她表示地铁才最快。刘向阳就推脱回去加班,转身道别了。
来到地面,刘向阳没有按办公室的电梯,而是向大门走去。前台免费供应的伞已经取完了,他拉紧夹克走了出去,沿着偏离租处的方向走去。他只想透透气。
米娜应该还在站台上,或者刚到下一站,刘向阳心想,他们两个其实距离很近,但因为在城市的两个层面上,就完全避开了。外面雨不算大,刘向阳沿着某一条街径直向外走,周围的景观由熟悉渐渐变得陌生。P城的布局很奇怪,十来年前政府突然决定在市中心外围建起了一座方形城墙,宽六七个车道,高十层楼左右。每个进入的人都要查身份证,说是为了保护内部的政治经济中心。之后城市的面积越来越大,政府又在内城的10km外竖起第二道墙,和第一堵墙的宽高接近,也是方形的,进入的人或车也需要查证件。然后民声开始沸腾了,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多的是批判将市民区分了三六九等,因为从内向外的基础设施依次变差、房价更便宜,更重要的是,空气质量也依次变差。因为在筑起围墙之前,P城就下令将市区的工厂都搬到郊区或相邻省份,这样越靠近郊区,空气越差。
还有些是从经济学角度的批判。因为规定居民如果要去更内部的区域,都需要政府的批件,而且不能逗留超过24小时。大家说这样会造成P城的物流、财流、客运流缓慢,严重影响经济发展。面对这些政府都只派出“发言人”来似有似无地回应几句,信访办也保持开放态度,甚至专门设立了接待日。但人们很快意识到,进入到内城政府机关成本更高了,最终去的人也比往常少了。再后来,政府在第二道墙的外面20km又修建了第三堵墙。民声一瞬间寂静下来。P城的居民明显变得不爱说话了,甚至熟人见面打招呼的声音都变得更低。人们打招呼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四下看看,然后再向城墙的方向看看。城墙上24h有警卫来回地巡逻,他们站在十层楼的高度,从下面看只是一个个移动的人形黑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都看不清他们的正脸,但总觉得他们能看到自己,而且是在时刻看着。
此后的P城一直延续着内城-中城-外城-郊区的构造,一开始人们觉得基础设施、房价、空气质量只在不同区域之间有所差别,但很快在同一个区域内,也出现了从内向外的那种趋势,越接近内城的地段越好,越靠近郊区的地段越萧条。能够跨越不同区域的只有地铁或城铁,但是上车和下车之前也需要查证件。刘向阳的办公楼位于中城的边缘,他刚刚就穿过城墙门洞到达外城,沿着同一条街道走着。外城的布局虽然都是同一个模式的复制粘贴,但刘向阳能感觉到,一些细小的东西和上一片区域不尽相同,比如摊贩的位置、绿化带的形状和楼房的设计。
他走着走着,两旁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它们都是暗黄色,每隔几只还有一两只是破碎的。他涌起股奇怪的感觉,米娜只在他中学的回忆里存在,成年后经历种种后,她的形象、她的位置已经淡下去。然而许多年后当她告诉他,她要离开他的世界了,他还是感到失落。就像并不在意牵着的一只风筝,再转头时已经断线飞远。
周围的景观变得完全陌生,雨开始变大。刘向阳感到雨水穿透衬衫浸到皮肤,他想找地方避雨。但就在此时,头顶上的雨滴突然消失了,下一秒,刘向阳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包住,并且身体急速上升。风声掠过耳边,他感觉呼吸吃紧,耳压升高。他紧张地闭上眼睛。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周围是一片黑暗,不远处有片巨大的肉粉色。他仔细瞅了瞅,顿时吓得瘫倒在地。
那团巨大的肉粉色是一个巨人的胸脯,而再往上看,是他巨大的头颅。巨人正微笑着,向他露出不怎么洁白的牙齿。刘向阳颤抖着往后挪动起来。
“唔,小心可别从这摔下去。”巨人说着,握紧了他。
刘向阳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别害怕,我叫乔杰。我其实和你一样,只不过身体大了一点。刚才我是看到你有点低落,才贸然搭讪,实在不好意思。”
巨人的声音很浑厚,带着一丝嘶哑,音调很低,是能传很远的那种声音。刘向阳渐渐恢复了理智,仿佛是靠一些新闻人的素养支撑着,他迟顿了很久后说:“你……好。”
巨人依旧微笑着:“你不用介绍,我知道你是谁做什么的。嗯你先坐上来吧,我们慢慢聊。”
乔杰把刘向阳放到他的肩上,动作很慢。刘向阳依旧闭着眼,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四下还是一片黑暗,不过不远处可以看到城市灯火,就像一个夜色里的微缩景观。如果再仔细一点,可以看到一行行放射状的路灯,还有缓慢流动的汽车。内城亮一些,一团灯光聚在一起,有点闪烁,像是跳动的心脏。郊区相对暗,只有几条马路连接过去,像是遥远的脉管。刘向阳四下打量,他发现巨人是坐姿,在一个不太高的山丘上。他一件衣服都没穿,身上脏兮兮的,只是各处的毛发都很长。巨人的肩上风有些大,刘向阳需要抓着他的头发保持平衡。
“你刚刚,为什么说认得我,不用自我介绍?”刘向阳问道,他基本已经恢复平静。
“哦是这样,”巨人缓缓地说,“身体变大了之后,我好像能看到更多东西。可能是因为视野开阔吧,能收到的信息就更多。望向人群,就能感知到谁是什么样的气质,有什么爱好,甚至年龄星座心情如何。所以我也自然知道你是记者,叫刘向阳。”
“所以你是看到的?你能看见我叫什么?”
“不能这么说,不是视觉,是另一种感官。身体正常的时候,这种感官并不太强,变大之后才放大。”
“这种感官我好像听过,有一篇报道,就是说如果把人的五种感觉都封闭,放在一个屋子里,他们还是能感知到对面有人。甚至如果一方情绪很激烈,他们还能感觉到这个情绪。”
“是这样,我还认识人做过相关的实验。现在推测人类的这个感官是在松果体,就是两眉之间正中的地方。其他动物也有,比如鼠、猪这些哺乳动物。”
“嗯……那你是做什么的?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哦,都是我自己选的。”巨人望着远处的城市,语调缓慢。
2
在变成巨人之前,乔杰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甚至可以说,他普通得有点特殊。他从小在P城旁边的一个地级市长大,算上繁华,但节奏很慢,整座城市比起经济更看重文艺。他在那里从幼儿园一直念到高中,成绩中上游徘徊。到高中的时候每个同学都想要搞竞赛,他也只好挑一个。数理化计算机感觉都太难,余下一个生物看起来还有些意思,就选了它。而且这和乔杰的一个心结有关,他一直想从更上游的层面搞明白生命的机制。他总在想的问题是,人是怎样形成人的,人在胚胎发育过程中为什么会经历从单细胞到脊椎动物的“生物发生”过程。遗传物质怎样在不同代的人、不同人种的人之间传递。内分泌系统中微量的激素如何对人体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还有当然,人的想法是怎么形成的,如果只是一次次电刺激和电传导,为什么神经元个体之间能这样精密地组装和协调,又是如何形成作为整体的人的灵魂。
但这种选择也说不清是逃避还是主动,所以最后他竞赛成绩一般,并没什么加分,只是书架上多了一摞厚厚的植物学、动物学、分子、细胞生物学。填志愿的时候,本来想去P城发展,后来和父亲商量几个来回,不放心也不想让孩子离开自己,就填了自己城里的医学院。
大学四年乔杰可以用“晃悠”两个字形容,男生有的缺点他几乎都有,但突出的特长却并没很多。大一的时候主要宅着打游戏,昏天黑地,像对高三生活的补偿。大二开始试图文艺,参加摇滚社,一度想组乐队,但他“声音条件不够好”,吉他慢慢也练不下去,后来就退出了。大三开始找补专业课,跟着系里比较拼的同学去实验室找老板要课题。大四众生愁苦,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思考未来,想做什么,是学临床还是学基础,乔杰开始准备考研。
考研的过程充满艰辛,乔杰在学校的图书馆度过了很多周末和晚上。不好的是,他有一个很热爱浮想联翩的大脑,每看到一些自己不明白的词句,思维就奔逸起来,也分不清是清醒着还是在梦境。比如他有时觉得自己能够缩小身体进入到细胞,看到那些分子水平的过程。学到植物、动物的时候,便回到自然和它们一起生活。这也不是说他对学术突然感兴趣起来,只是对这些人为并没有控制力的东西感到震撼。他一直都站在观察者的角度。
全国统考之后还有一个夏令营选拔,相当于面试。乔杰选的几个方向是神经电生理、胚胎发育学、内分泌和遗传学。因为几个老师都不算热门,面试的学生并不多,每个人他都聊了很久。大部分老师不很想招他,因为他没有显出主动研究的热情,课外读的文献也不够多。只有内分泌方向的严老师和他聊了很久。严老师是个半头银发的四川女人,个头矮小,口音很重,镜片也很重。她问乔杰为什么对生物感兴趣,为什么对内分泌感兴趣。乔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自己的故事讲起。他说自己很喜欢思考生命怎么发生、怎么演变到现在、未来会怎样,其实这都是很基本的问题,但人们没有搞清。而且他很喜欢观察生命的种种过程。
他讲到这严老师笑了笑,这个我也同意,我觉得搞研究的其实一直是观察者,如果想干预,还不如到隔壁的临床学院去。
乔杰点点头,他说自己对那边倒没什么偏见,有很多同学最后也去了临床,但同样也没很大的兴趣。
严老师接着问他这次还报了哪些课题组,乔杰就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严老师问他会不会担心来到内分泌,和其他领域就接触少了。乔杰想了想,点点头。
严老师接着笑起来,镜片后的眼镜眯得更深了,她说我们虽然是内分泌课题组,但和你感兴趣的各个方面关系都很近,到现在也没人能分清孰因孰果。神经系统的发育和行为常常是内分泌始动,反之亦然。有体节之后的动物胚胎发育过程,都依赖信息素的梯度。遗传更是这样,激素对基因表达各个环节都可以有影响。我们现在研究的一个方向就是内分泌和各系统的一统理论,甚至有假说是一种生物的不同激素之间,都有相同的起源和互相调控的途径。所以我们实验室很欢迎你还有你的想法。当然我们也有一些自己的不足,你也知道这里是医学院,很多课题组是和临床医院一起做,能发很高分的文章。但我一直试图避免这样。就像我说的,我觉得那些科研的过程一心想的是干预,而我们研究的,其实是无法被干预的东西。当然这样坚持也会有些代价,我们的经费不算多的,实验室的位置也比较偏僻,是在比较老的科研楼,也是在这个医学院的最边上。所以要你也考虑好。
乔杰想了想之后欣然接受,他对严老师的第一感觉是很有智慧,当然也很倔强。
3
“科研的道路就是99.9%的失败和0.1%的成功构成的。”进入实验室之后,这是严老师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乔杰以前没想到的。在他以前的想象中科研是发散思维、寻找方向的过程,但来这里三个月之后,他已经体会到科研只需要很少的思维,大部分是重复和再验证方向。经常是很大的激素前体,被酶切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影子。刚开始养细胞也充满艰辛,他觉得养这些低等的生命体,要比原来妇产课上学的婴儿发育还要复杂。他的生活变成了设计引物、复制DNA、蛋白跑胶这些过程的循环。
这些过程中最常用到的就是离心机。这种机器内部装着高速旋转的转子,因为速度太快所以在开机前一定要盖好两层盖子,否则里面的离心管可能像子弹一样飞出来。旋转的时候它会发出持续的轰鸣声,有种在工厂的感觉。在这样的声音中泡久了,乔杰也分不清声音是机器本身发出的,还是地面、墙壁的震动声。
严老师却总在情绪高昂的状态,她也时常给他们讲一个案例。原来旁边的临床学院有个人来找她做课题,是个神经外科的学生,来内分泌是因为这个科处理很多垂体瘤的病人,他想研究内分泌有关的机制。但他来了几个月之后就放弃了,原因是某个过程自己重复了三次,但都失败了。他说如果是在手术台上,一个手术我三次做都下不了台,那我的外科生涯就结束了。严老师跟同学们说不能有这种外科式的误区,因为你即便失败九十九次,成功一次就也是成功了。对于乔杰这种刚来的学生,她会鼓励道,你们现在做的实验还是很基础的阶段,如果学得足够快,可以上手动物实验,大鼠或者其他模式生物。听到这些乔杰的同学会表现出很急切,但他有点不为所动。他路过动物房时看到过那些大鼠和小鼠,它们有时会缩在笼子一角瑟瑟发抖,有时会用鼻子四下嗅嗅,眼睛四下张望,眼神里什么也没有。乔杰想,这些动物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住在这里。乔杰也不明白实验室的人为什么要用它们来模拟人类的身体,真的是在推动人类的发展?还是只是满足人类想要屠宰的欲望?
严老师还总会说的是,大部分成果都不是蹲在实验室里做出来的,而是在实验室之间的咖啡厅coffee chat出来的,她鼓励大家多去和其他实验室的人交流,甚至是不太懂科研的临床学院的人。这点乔杰真的做到了,他自诩自己是一个很爱交朋友的人,也很喜欢听别人头脑中的想法。他先后约了三四个实验室的同届生。但这样的交流到最后往往就变成兴趣交流,聊到最后会约之后的局,就像英语角聊到最后大家都会说中文一样。
这些coffee chat留下的最大成果是,乔杰开始逐渐熟悉这里的细节,而且是他感兴趣的细节。实验室所在的楼比较老,是苏式设计,但也有一些不经意的、可以消磨时间的地方,比如顶层的袖珍图书馆,一些封存很久的老实验室,窗边几排年代久远的标本罐。紧邻实验楼的是一条很有历史的街道,像P城里很多街道,它的名字也是“**三条”这种形式。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变成胡同,胡同尽头有个私人美术馆,开放的时间不多但每次进去都有新画。在这条街上实验楼的对面,有一个小礼堂,会举办医学院里几乎所有的演出。
有个晚上乔杰和同学喝了一些酒,路过了小礼堂。他突发奇想这里一般都是白天演出、白天开放,不知道晚上是什么状态。小礼堂那时像一个小小的庙宇,它古朴的绿色屋檐、红色柱子在夜幕下依稀可辨,似乎有着某种隐喻。乔杰决定进去看看。
门是半掩的,观众席漆黑一片,但舞台亮着灯。灯光能照亮前面四五排座位,但乔杰没有向前走,而是选择坐在后面的阴影里。舞台上是一个整齐、错落排列的合唱团,他们只穿着普通的装束,时而唱一段时而停下,或者不断重复某一段。最前面有个指挥的同学,大家都在看他的手势。有时候他们还有交流,说到哪里大家还会一起笑一阵。
那天他们排练的是《Angel》这首歌,乔杰之前也听过,但他还是沉浸在这时断时续的歌声里。更重要的是,他的视线一直无法离开一个女生。她站在第二排右手边,和其他人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指挥的手。和其他人一起说笑。也和其他人一样,穿着日常的衣服,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没有演出的妆容,她只是随意地把齐肩的头发散开,有时会晃一下头,把头发用手指梳到耳后。
4
从那天之后,不知为什么乔杰总能听到学校合唱团排练的声音。也有人跟他提起,这个合唱团叫“歌红”,是为了纪念医学院历史上一些革命先烈成立的,最近排练加紧也是因为“一二·九”合唱快要到了。每每周六、周日,在实验室、实验室旁边的自习室里,总有“歌红”的声音传来,多数时候是革命歌曲,偶尔也能听到《Angel》这首歌。每当听到这他脑中就浮现起那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女生。他有时不自主地去分辨哪个是她的声音,但就像那天一样,她的声音融合在合唱团的整体里,被淹没了。
乔杰被这些声音吸引着,起初他只是坐在教室里想入非非,后来他有时会假装路过接水,走去合唱团排练那层,然后不无猥琐地瞟过去几眼。那个女生很好辨认,因为楼道很冷,她在一部分时间还会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半长的头发有时候扎成马尾,有时候散下来。再后来乔杰瞥过去的时间变多了,甚至偶尔会躲起来,盯着他们看一会儿再走开。他感受到内心的一种渴望越来越强,快要窜到嗓子眼里。他反复想的是,能不能给他一个认识她的机会,不用复杂、更不用高大上,就是很普通,在生活里,但一定要自然。
然而乔杰和她没有共同的朋友,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哪个学院哪个年级的。他能想到最自然的方式就是也去加入合唱团。在一次排练结束后,乔杰走向了那个做指挥的同学,内心忐忑,他觉得自己是一种明知希望渺茫、却又不得不试的状态。
指挥的同学跟乔杰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便问他有没有音乐基础。乔杰说会一些吉他,但是“声音条件不是很好”。指挥的同学给了他一个乐谱,让他简单地唱几个音。他听了之后稍微停顿一会儿,苦笑地跟乔杰摇了摇头。他说他的声音条件还可以,主要是音准没有把握太好,还有呼吸、节奏这些。他问乔杰以前有没有学过视唱练耳,乔杰说没有。他便建议可以去专门报一个声乐班,把一些基础的东西学一下。还有练习的时候不要跟着吉他谱,尽量看钢琴谱。学一段之后可以再过来试试,合唱团随时欢迎他。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乔杰还是有些落寞。很多年前他被一个校友歌手评价过“声音条件不是很好”,建议他不要向乐队主唱方向努力,但那个人并没多说什么。而现在这个指挥同学却点评了很多,甚至还给他了很多建议,反而让乔杰有些窝火。他们在聊的时候,那个女生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乔杰开始试唱的时候,她还向这边看了几眼,但马上就和同学说笑起来。她临走的时候拿出水杯走向乔杰常去的那个饮水器接水,乔杰甚至能听到她拧开开关后,饮水器的震动声。
回到实验室之后乔杰还是一直窝着火,他知道这主要是对自己生气。这么多年来,他又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被动和无力。他拿出电脑开始了努力和漫长的搜索。但他并没去搜附近的声乐班,他不想还是沿着别人的建议走。他开始查有没有能改变声音的方法。百度给力地列出了很多私人医院,比如“北京**医院,只为你更动听的声音,更顺畅的人生”,占满了最靠前的三页半。他知道这大部分都是假信息,小脑会自动滤过去,但仍觉得心累。翻了几篇资深网友的经验贴之后,他发现最好还是去做一个价格不菲的手术。
手术也不够主动。乔杰觉得被全麻之后接受命运安排,和什么都不做其实差别不大。他内心其实一直窜着一个想法,一开始只是小的火苗,偶尔灼他一下,但现在越燃越大。他眼前的这些瓶瓶罐罐也开始融化、扭曲。他盯着它们,考虑用自己学到的东西合成一种激素出来。
5
乔杰第一次见到刘向阳那天,他讲起自己以前的很多故事,最初为什么学医学,又是怎么来到的P城,如何爱上那个合唱团的女孩。他们的聊天并没有持续很久,乔杰的语速也是慢悠悠的,但刘向阳觉得自己接收信息的速度很快。仿佛除了听觉之外,他还有另一种感官被开发了。乔杰的过往,就从这个感官里,像流水一样进入他的意识。
“可能是因为两人很相像吧,心有灵犀。”刘向阳这样想着,他也不确定松果体的理论是否正确,他翻墙到国外都没查到相关的证据。只是后来一段时间里,刘向阳仍然觉得乔杰在若即若离地影响他。他曾说过的话,并没随时间逐渐变淡,反而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突然冒出来。甚至有时刘向阳都不确定乔杰是否真说过这些话,他只是感觉有个低沉的声音从哪里传来,向他倾诉。
尤其是一句话。就是上次分别的时候,乔杰讲到自己不想又一次做一个被动和无力的人。刘向阳知道自己也是像乔杰这样的人,一直处在被动和无力之中,却又不想如此。他开始有时坐在办公室里发愣,看着装作忙碌的同事们,有时也会参与同事们不咸不淡的玩笑,还有时他会抽离出来,看着这个远离政治经济中心、苟延残喘的小报社,不知道这些人是在为什么奔波。有几次他甚至从同事身上,联想到乔杰讲过的动物房里的老鼠。他想起那个晚上,他在乔杰的肩上站了很久,但并没刻意去寻找自己办公楼的位置,他觉得这栋楼一定是混在一片漆黑当中,没有人会多花电费,这个街区也毫无特色,他一定认不出来。
然而一种对职业的执念还是不断在刺激他。他记得自己刚入行的时候立志要走入媒体的中心,甚至立志要常驻内城,做政事版。虽然最后败给了办公室政治,流落到这个小报社,但在内心他还燃着这些火苗。另一方面也是源自新闻人的本能,他对乔杰这个人也充满了好奇。乔杰到底如何变成的巨人,又为什么一直“住”在郊区,政府为什么一直隐瞒着这些?刘向阳决定要两方面下手,一边继续对巨人的采访,做成独家专版,另一边调查巨人事件的秘密。他联系了之前在警局的熟人“韩处”,调出乔杰失踪前后的历史。这个警官是警局器材科的,主管老案子的资料和物证,在刘向阳还在上一个报社的时候帮过他。而“韩处”是刘向阳送他的外号,器材科只有韩警官一个人,所以大小就算个“处长”了。
另外,刘向阳选了一个晚上,再次走向巨人的方向。临行前韩警官帮他借了付随身携带的GPS,能在郊区山林里也保持高强度信号,可以标记出巨人的位置。刘向阳和韩警官整体商议的过程都通过电话,但他依然不确定乔杰能否看到他的想法。他只能铤而走险。
这次是个晴朗的夜晚,刘向阳从外城区的家里开始行走。他走出第三道墙很远之后才看到隐约有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如山一般。周围也没有了人声。他打开手电继续走着,没多一会,乔杰便握住了他,把他放到了肩膀上。
他们简单地寒暄后乔杰便说:“我觉得你有一肚子问题清单,我也有的是时间,你随便问吧。”
刘向阳按捺住内心的忐忑说:“嗯确实是这样,从上次见你之后我觉得我作为记者的好奇心完全被勾出来了,所以想再找你来聊聊。”
乔杰点点头。
刘向阳说:“嗯,我一直想问的是,你觉得对你改变、或者说影响最大的是哪一件事?”
乔杰想了好一会儿,说:“是我母亲的去世。”
“这是让你决定变成巨人的那件事吗?”
乔杰摇摇头,他沉默了良久说道:“我知道你在写那篇报道,我也会尽量帮你的。其实在变成巨人之后,我还去看过她。”
6
“那是在我记不清第几次变成巨人之后。也是一个晚上,我站起来之后,突然想到既然步子能迈得这么大,何不回趟家乡。我家就是P城旁边的一个地级市,没有走多久我就赶到了家乡的城郊。我望了望整个城市,还是像记忆里那样安静,睡在一片星空下面,城市边有条河流流淌。没有P城的高楼大厦,也没有黑漆漆的围墙。你会不自主地开始沉湎于原来的回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座山进入我的视野,我看着很熟悉,却又认不出来。当我走近、绕了一圈之后才发现山脊上的墓地。那是我母亲下葬的那座山。小时候一直是仰视,或者沿着小路走上去,所以并没有认出来。但母亲墓地的样子我很熟悉,和我去年鬼节过去看她时是一样的。
“我站了很久,这次来看她,以这样一具身躯,却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我好像喃喃低语了一声‘妈妈……’,这个时候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出现了,和我一样地巨大。确切说是一团很模糊很暗的空气,就像是阳光中常见的丁达尔现象,只不过是在夜间,只有月光和星光折射在这团微粒上。远处的山间也有几团类似的阴影出现,同样也很巨大,像是一座座移动的山峰。
“一开始我不确定它是什么形状的,后来那团阴影走近了我,我才发现它是人形的。而且离我越近,那个形状好像越熟悉。直到她伸出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脸,我才确定那是我的母亲。我一瞬间哭了出来,哽咽着都没法叫她。
“之后她的另一只手也凑近我的脸。她的双手捧起了我的脸,我能感觉到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她的脸被月光和星光勾勒地很清晰,她没有哭,只是在微笑。她叫着我的乳名,她说,我不走,我一直在呢,我一直在呢。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她说她们被葬在这里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身体变大了,也能看得更多更远,但她们的意识变得更少更浅了,很多从前的记忆都变成了碎片。而我觉得是我变成巨人之后才能看到她们,在我正常的时候对她们毫无感知。我确定人与人之间是有另一种感官的,但就像我为什么会巨人化一样,我也不知道原因。”
乔杰讲到这,停了好长一会儿。刘向阳也没有继续提问。两人一起坐着,几乎是同一个姿势,俯瞰着P城。
“其实从小是母亲带我比较多。爸爸因为做生意很忙,经常出差,回家很少。我永远都能记得小时候妈妈帮我准备各种东西时的样子,帮我包书皮、缝补衣服、在厨房里做菜。妈妈一直围绕着我做东做西,而因为是独生子,我好像在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是中心,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她看管我也很严格,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学语数英以及各类课外班中度过的,很少去打游戏,足球也踢得少。我记得在幼儿园和一二年级,因为太安静,不爱动,下课后总是和女生一起玩,混不到男生那边去。另一方面,因为我常常学习时走思,成绩也仅仅在中上游徘徊。妈妈为了辅导我费了很多功夫。但她从不会苛责我,更不会打骂,一直信奉鼓励和诱导。她是个身材微胖,皮肤白皙,总是笑盈盈的女人。她在河边的啤酒厂里做会计,戴副细金丝边眼镜,眼神总是敏锐。从某种程度上说,因为父亲常常不在,她教给了我最初的理性思维。
“我很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她独处时最常做的就是看电视。我常常借口学习累了就去客厅和她待会,一边看杂志,一边听电视里的对白。小时候睡得早,我躺下后她会再看一两小时,因为怕吵到我,她会把电视调成无声的,只看字幕。但荧幕的背景光却能透过来,蓝灰色,暗暗的,不时闪一下。我经常就是在这样的光里睡着。
“我五年级那年,妈妈开始感觉胸口疼,每走一段路就累得要歇一会儿。父亲带她去看病,医生说是心脏的问题,得尽快住院做手术。我开始紧张起来,跟父亲打听关于手术的各种细节,要做多长时间、手术过程什么样、到底会有什么风险。我甚至突发奇想,要不要请P城的专家来做手术。我知道父亲做经销生意,卖过一段医疗设备,常跑去P城。父亲叫我不用担心,这些他处理就好。后来发现整个过程很快,手术很顺利,妈妈的恢复也很好,只有大腿上留了个小伤口,手术后五天就出院了。而且有个下午一个主任模样的老先生跟父亲和我说,本来三天就能出院,看在熟人面子上,才延长了两天。
“妈妈恢复了以前的神采,面色也红润起来。但过了没几个月,她又有了之前的那些症状,而且比上一次还要重。父亲和我又一次把她送进医院。这一次我镇静了很多,父亲却开始紧张起来。有时他会主动和我商量方案,有时候一边吃着饭,他就会提起母亲的情况。直到他后来去了一次P城,亲自找了一个专家问了问,才放下心来。那个专家劝父亲别慌张,可以再尝试第二次“内科手术”,如果不行再做“外科手术”。而“内科手术”并不难,我家乡和P城的水平差不多。
“我们还是让妈妈住进了原来的科室,老主任那组。这个主任也表现出很有信心,甚至和父亲聊到最后,他宽慰地笑了一下,说我们科每年做的例数,比你问的P城医院还要多呢。
“妈妈刚住进病房的那几天,一切都很平静。她精神头似乎比之前更好了,有个下午她叫我放学后过去,一直和我聊天。她说感觉自己病都好了,想不手术了,这几万块钱还不如攒着给我上大学。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个病就像是关节炎,犯一阵,歇一段,自己就过去了。她一直和我聊到晚上,镜片后面的眼睛里一直透着兴奋。
“可就在那天的半夜,医院紧急打电话叫我们赶过去。我们到的时候母亲已经推进抢救室,之后我看见那个老主任也快步走进去。整个过程太快了。我们过去路上不到一个小时,而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主任就出来了。当看到他阴郁的脸色之后,父亲就跪了下来,掩面痛哭。等妈妈被推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盖上了白布。我还是把白布掀开,双手捧住她的脸,就像若干年后她捧住我那样。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有点紫,但面容很安详。我身子一软,就趴在她的身上,趴了很久很久。
“我们回忆那天下午母亲的精神没有什么异样,有点奇怪的就是说牙疼,说不知怎么,来了医院招了牙周炎。后来老主任跟我们说,患者(妈妈)是突发心梗,牙疼可能是先兆。不过发作时候她按了通往护士台的铃,之后他们都是按抢救流程走的。病情变化太突然,他尝试了所有内科处理的办法,患者(妈妈)也没有外科处理的指征。总之对这种意外很遗憾,但医院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之后很长时间,父亲一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没有再去找那个主任,而是托了种种关系问到了当时管床的几个住院医。几个来回之后,他得知妈妈确实有一个化验没有查,她的内分泌功能,特别是T腺的功能。T腺亢进可以直接导致心梗,所以必须用药。我记得父亲回来后疯狂地找妈妈以前的各种化验结果,上次入院时候T腺刺激素有一点低,但不需要用药,几年前妈妈体检查出过轻微的T腺亢进,但六个月之后复查就没事了。他的最终判断只来源于一句话,是一个高年资住院医说的,他说看到妈妈的手有时会抖,眼睛没有明显凸出来,但摸颈部的时候能感觉到T腺有一些大。而父亲,查完所有结果,有些不明所以地、坐在一床一地的化验单上,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后来我学了医才知道,P城医院最好的地方并不是所谓技术,也不是手术例数,而是SOP,就是诊疗的标准流程。最规矩的医院,才是最好的医院。但后来父亲也没和医院闹。他那一段整个人都有些抑郁。人已经走了去闹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医闹公司,要么帮家属要钱,要么帮家属打人,无论是得了利,还是了了恨,不还是在满足一己贪欲?也许人们从来没想去追求平静,他们只是卸下身上的欲或恨,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会在别人那里累加、放大。有点像杀虫剂在食物链不同层级逐渐累积放大。你不觉得社会就是个食物链吗?这不从来都是个,吃人的社会吗?
“妈妈去世那段,我一直反复想,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有时候我盯着天花板,大半个晚上睡不着。很长时间我都不敢自己一个人睡。我时常会做噩梦,梦见最多的是一群面如死灰的人群走向我,他们每个人路过我都会盯着我问一个问题,每个人问的问题都不同,每个问题都关于妈妈的去世。‘为什么没去请P城的专家来’、‘为什么不送她去P城住’、‘你为什么不知道牙疼就是前兆’、‘你为什么不多问句,她的化验查没查全’……有一次的梦是,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把小刀,每路过我就会在我的脑子上剜一刀,脑子之后就剜心脏,心脏之后就剜眼球。
“妈妈去世之后,我就一直和父亲住。最初他在家陪我的时间很多,但后来渐渐恢复了原来做生意的状态。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带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想把这个阿姨‘介绍’到我们家,让我们试着一起生活一段。那一段我们相安无事,但总感觉别扭。其实我还好,我一直都很平静,或是说麻木。但她好像就是对我的这种麻木很别扭。两个月之后,父亲就把她接了出去。再后来,父亲会一半时间在她那边,一半时间回家。他很严格地遵守着这个规律,直到我上大学。”
刘向阳认真地听完,中间没有打断。他没带录音笔,一方面是出于尊重,另一方面,他觉得乔杰浑厚的嗓音足够穿透耳膜,刻在大脑皮层里。他听完这个故事,感觉像刚喝了一些陈年的白酒,喝得很急,嗓子和胃热辣辣的,头有些晕。因此乔杰浑厚的声音停止时,他最真切的感受是,如梦方醒。
“我讲完了,你后面还有什么问题?”乔杰问。他好像没有看出刘向阳心里的清单,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装。
“那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是什么?一直待在郊区的山林里,你算是在隐居吧?”刘向阳没头没尾地问道,这是蹦到他眼前的第一个问题。
“没错,我是在隐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短,不到几个月之前。”
“这个,也是你自己选的吗?”
巨人停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也说不好。我后来找到了巨人化的方法,每次变成巨人一段,我就能恢复正常。但有次我的剂量不小心加多,就一直是巨人的样子了。”
刘向阳点点头,继续问自己的清单。这两次上来,刘向阳最大的感觉是放松,是“进入了四维的空间”那种放松。他想也许开阔的视野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如果每天都用这样的视角看一看P城,也许他也能知道城里这些人是什么样的气质秉性了。看遍大大小小的喜怒哀乐,他也不会再有烦恼、同样也不会再有欲望了。另外,他发现和上次不同,在乔杰讲述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瞥向自己办公楼的方向。虽然现实印证了他的猜测,那栋楼的街区一片漆黑,他根本找不到那栋楼,但他已经开始关注自己工作的地方,这片P城的小小阴影。
7
为了合成能够改变声线的激素,乔杰自学了很多东西,也试验了很多方法。后来发现单一的激素根本无法实现,他就开始尝试任两种或者三种激素的拼接,当然他主要实验的对象还是和生长发育有关的,比如在生命各阶段都能促进肌肉生长的G激素,对性腺发育和声线形成有关的S激素,还有在胚胎时期就对神经、运动系统起重要作用的T激素。因为试验结果就是声音质量,所以主体实验都是动物实验,而且用的大鼠模型很讲究。
最初简单的拼接效果并不好,而且副作用很明显。最严重的是,有效剂量范围和中毒剂量范围部分重合,常导致动物死亡。乔杰改进了方案,根据“激素同源发生”的观点,把假说中不同激素共通的区段去掉,只留下特异的效应区段。而且对每项可能的副作用都进行相应的保护性基团改造。这样的实验进行了一个月,初见成效,乔杰已经能做到各种激素的功效和副作用基本可控了。最重要的是他又找到了最初做科研的那种感觉。和之前的状态完全不同,他成了每天走得最晚的人,严老师看到他这种转变也不无欣喜。
这样的实验也就进行了一个月。有天中午,大概十二点半,乔杰从动物房出来,回到实验室准备去楼下吃饭,但刚进门就怔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是“歌红”合唱团的那个女生。
“嗯师兄好,请问严老师的实验室是这里吗?”她很自然地笑着,问到。
乔杰说是,但严老师应该还在午休。之后他故作镇定大方地和女孩聊了几句,然后就抓起外套跑到楼下食堂。
他胡乱吃了几口,就又上来了。进到实验室,严老师和那个女生已经聊了很久,不时说笑,严老师看起来很满意:“乔杰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们组新来的姑娘,好像是……比你小一级。她是临床学院的,但很有科研的思路。看你最近干得这么起劲儿,这段就你来带她吧。”
乔杰点点头:“没问题,和师妹已经打过招呼了。”
那个女生的笑靥再次自然地泛开:“是,刚和师兄已经打过招呼了,就是连名字都忘记介绍,我叫林菲雪,师兄要多指教我。”
之后两人关系的进展非常快,不到两个月,乔杰已经开始习惯性地叫她“小雪”,小雪也会甜美地回一声“师兄”。他们的关系令实验室所有的单身同学都艳羡不已,自发组织起了抵制二人的单身狗联盟,核心的一条规矩就是不让在实验室里、食堂里或者任何有单身狗在场的地方,聊二人亲密或私密的话题。他们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但这样的规定无异于给这段恋情火上浇油。
他们聊天的总时间并不长,但机会非常多。在实验室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一本正经地实验教学。小雪其实很拼,她刚来时就定了严格的学习目标,之后又快马加鞭地开始实验设计。她说自己参加的这个大学生创新项目要求很严格,不过多久就要答辩。
但在一天行将结束,或者两人在细胞房、动物房独处的时候,就会插入闲聊。小雪是个很自来熟的北方姑娘,乔杰则相对木一些。两人的说笑,大部分是小雪引起来的。有时她会抓住他反应慢的点,主动捉弄他,让乔杰面红耳赤,同时开怀大笑。回到宿舍之后,两人微信也会聊很久。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养成了互道晚安的习惯。
聊天的话题也在自然而然地深入下去。最初仅仅和实验有关,或是和个人发展有关。聊到这里的时候小雪话会多起来,但显得很真挚。她的志向是去旁边的医院做内分泌医师,她说那里的内分泌科是全国前五,而且近十年都是这个排名。而和内分泌科接近的内科,竞争太过激烈,对外地的女生来说,留不下的风险较大。至于为什么选严老师这边做“大创”,是她觉得基础科研的能力对医生其实很重要,当然她也想借这次机会发表些成果。讲到这乔杰说可以顺手帮到她。他听过小雪的一些想法,不知道严老师是怎么判断的,但他觉得她的想法还是比较稚嫩,很难做出结果。他拿出自己以前积累的一些想法分享给她,说两人可以一起验证,如果可行就按这个思路做下去,有文章了小雪是一作。小雪表现出很不好意思,乔杰则大大咧咧地说“我带出来的徒弟发出文章我当然高兴,而且从师徒关系来说,你的也就是我的”。
两人的话题个人化的部分跨度很大,天南海北。最爱吃的东西、最想去的地方、平时爱玩什么、各自班的八卦、星座、感情史、喜欢的异性的标准……他们共同的爱好其实不多,小雪喜欢户外和集体活动,乔杰则恰恰相反。据此乔杰一度怀疑这段感情是否合适。直到两人真的在一起那天,他都觉得小雪的世界跟自己完全不同。如果真的在一起了,那小雪一定是想找一个互补的男友。
那天是个周五,小雪刚考完期末的最后一门。到了中午她来实验室找乔杰,说今天一定不能做实验了,一定要出去玩。乔杰当然拗不过她。下午两人先去了一个明代王妃的宫殿旧址。这个地方离他们学校不远,他们走着就能到。而且两天前刚下过一阵小雪,景色很美。走过一幢幢宫殿,乔杰能感受到心里的仪式感也在一步步加深。他从来都觉得生活琐事中,是需要这种仪式感的。路边的积雪还没有化干净,因为和很多尘土微粒混在一起,显得灰蒙蒙的。宫殿的屋顶上也是这样。他们后来去了旁边一座山顶,能看到金黄色的屋顶被残雪点缀,大大小小的屋顶沿着中线方方正正地排列开,很安静。
晚上他们在附近吃了些脏脏的烧烤,就踱步到了附近一条酒吧街。乔杰事先什么计划也没有,小雪好像也漫无目的。只是吃饭的时候两人喝了瓶啤酒,小雪说没喝够,晚上得去接着喝。
酒吧街的路边充斥着出来拉人的酒保,都在喊“没有低消”、“待会有现场”。里面的构造都是大同小异,都有舞台,有的还有几根钢管。可他们都不太喜欢,就走到酒吧街尽头,选了一家人比较少的。
这里是以老电影为风格布局的,沙发很旧。他们点了两杯鸡尾酒。乔杰是第一次来酒吧,完全依照酒名点的。过了一会儿有个长头发的女生抱着吉他坐到舞台上,开始清唱。
“我们上次感情史讲到哪里来着?”小雪调戏地看着乔杰,道。
“好像你刚到高中,我已经讲完大学了。”
小雪格格地笑了一会儿,她继续说而且她知道,乔杰的感情史其实也都是暗恋史,没有真正成过一段。
每每聊到这,乔杰都会脸红低头,像个偶像剧的小女生。甚至许久之后,两人幸福地在一起很久了,他还是会这样。每每这时候小雪会表示完全没关系,她就是喜欢青涩的初恋男生。
8
那天,一轮鸡尾酒过后,小雪还叫了一轮shots,两个人玩“捉小人”,输的来喝。乔杰比小雪清醒一些,所以玩得更好,但他后来看到小雪明显喝醉了,就开始故意输给小雪。喝完12杯,小雪趴倒在桌上,乔杰也有些醉了。过了几分钟小雪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乔杰,虽然酒吧灯很暗,但乔杰还是能看到她脸上红晕泛起。她说:“师兄,我觉得你真的是好聪明。师兄,这两个月你真是罩着我,多亏了你罩着我,我得好好感谢你,谢谢你。”
小雪起身,越过桌子亲了乔杰一下。先是脸颊,然后就移到嘴唇。她忘我地吻着,舌尖用力触碰乔杰的牙齿。沙发间的桌子很宽,小雪弯着腰吻着,很费力,她搂着乔杰的脖子,上半身的重量也压过来。
然后她走过来坐到乔杰的沙发上,两人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乔杰只缓缓地问了一句:“现在,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吧?”小雪笑着捶了下他的后背。现场那个女孩在弹唱着《坚强的理由》,乔杰完全融在这个环境中,他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女孩的每一声音色、每一个处理,她的声音很有力量,可能这就是那个指挥同学所说的好声音吧。
从酒吧出来之后,乔杰的心里还是诚惶诚恐的。在出租车上他又和小雪确认了一下两人的关系,小雪有些不耐烦地说是,以后我俩就是男女朋友了。但后来的一两个礼拜,乔杰还是处在确认关系的状态中。在得到小雪第一次肯定之后,他其实是有些自卑的,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小雪。那段时间“屌丝”这个词很火,尤其是大学生中认同感很高,甚至有导演根据这个拍了很火的网剧。乔杰觉得自己也适合这个称号,而小雪,那么可爱,就像他初遇她时听到的断断续续的《Angel》,是现实中的天使。所以在出租车上他紧接着问:“那你是啥时候看上我的啊?”
“一直以来呀,我要说第一次见你时候,多假,我可是慢热型的,而且你不持续热乎着,我可就冷下来了。”
“那……你放心,那你都看上了我些啥?”
“谁说我看上你了?我只是偶尔看上你。”
“不是你们班其他的高富帅也追过你?可我是小地方来的……”
“你老家?至少还有条河吧,还能造啤酒,我老家可都是臭气熏天的工厂,而且都是P城不想要的那些工厂。”
他的自卑慢慢转成了满足感。好像在那么多年之后,他的灵魂终于完整了起来。这种感觉从他母亲去世后他就从没有过。可能也因为,从母亲去世后就没有人抱过他。小雪第一次钻进他怀里后,他感觉她就一直待在那了,轻轻压着他的胸口、他的心脏,以后也不会离开。
两人的恋爱顺利地进行两周之后,小雪也开始问他那些问题,从什么时候、看上了她的什么。乔杰讲起有个晚上闯进小礼堂看他们合唱团排练的故事,他说虽然我连你是哪个系的都不知道,但从那天在舞台上看到你,我的视线就无法离开你了。小雪听完又笑起来,问:“你是不是有一天还去我们排练的地方找了许大棒,非要加入我们。”
两周之后恋爱的过程整体顺利,行云流水。有些地方乔杰踯躅于如何处理,但都被小雪一笔带过。她显得毫不在意这些细节。到了不过两个月,两人已经实现了第一趟旅游。而回来后不久,两人就决定一起住了。根本的原因是,乔杰第一次尝到了一个女人身体的滋味。在和小雪做爱的时候,他一瞬间想,两人的距离是不是已经从零变负。但下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理性已经完全崩塌了。
虽然并没刻意向这方面发展,但最初出去旅游是乔杰提出来的。长期待在内陆的省份,他一直想去海边看看,他觉得两个人面对同一片开阔的景象,可以有效打开彼此的感触。小时候他就看过关于生命之海的传说,相信灵魂就是处于趋于融合的状态,也只有大海才具有孕育生命的能量。于是在寒假的时候,他就订了去一个南太平洋岛国的低价票。春寒刚过,两人就出发了。
旅行目的地是落地签,整个国家有些贫穷落后,但也相对友好——这对旅行者毕竟来自一个富裕的地方。而且当听说他们来自P城时,当地人显得更热情了,有些主动提出做向导,带他们逛吃逛吃。虽然到最后都要用些钞票收场,但二人并不在意。乔杰那几天觉得自己只在意小雪的感受,而小雪,她觉得用钞票买来彼此这么多瞬间,还有这么多条朋友圈,值。
这次旅游最值的还是第三个晚上。那天晚上他们看了会儿当地人的歌舞演出,喝了几杯,都有些醉。他们勾肩搂腰地踱步回房间,像往常一样亲热。来这里两天了他们虽然睡在一个大床房,但什么也没发生。乔杰没往那方面想,他每天搂着小雪一起睡去一起醒来已经非常满足了。但那天晚上,两人亲吻的兴致很高。他们躺下之后,小雪还是在不断地亲他。过了一会儿,她在他耳边说:“你想再跟我玩一次‘捉小人’吗?”
随后她的手伸到了乔杰的下体,乔杰也开始吻她的乳头。最初的两次尝试都不算成功,但第三次非常顺利。在此后乔杰经常用这事跟同学夸耀,说这些东西都是根植于自己基因的,他生来就是教授级的。但他不常说的是,在那天晚上他感受到了和小雪更进一步的融合。不是在做爱进行的时候,那时他大脑缺氧,感觉四下一片漆黑,自己半晕厥。更多是在做爱之后,小雪瘫软在他胸口的时候。那时他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幸福感充填着,甚至母亲的去世、自己曾经种种不顺,都像没发生过似的。这些烦恼已经被小雪的灵魂疏解而走,汇入到生命之海当中。
9
旅行的最后几天,两人主要都在沙滩上度过。乔杰圆了心愿,和小雪看了很久的海。小雪则在沙滩上玩得很开心,好像童年没过够似的。游戏多数的主题还是捉弄乔杰,但也加入了些情色的意味。有时两人会不自主地碰到对方的敏感部位,用热乎乎的嘴唇跟对方耳语。两人亲吻时的感觉也不一样了,有时吻完之后他们会彼此注视一会儿,这种眼神也不一样,是他们从未有过的眼神。
回来之后他们就在学校旁边,和别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用当时很流行的APP“城市之客”,房源很好找,合租的是在附近实习的金融硕士,高知青年。两人很快进入了生活状态,拌嘴的频率增多了,有时为些小事情就会动怒。但乔杰觉得,这一切都是小磕碰,并且在很长时间里他觉得小雪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某一段时间。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一开始乔杰什么都不知道,突然转身的时候发现小雪已经离他远去了,而当他错愕地追上去、想拉住小雪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变了,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那个学期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变忙了。乔杰开始为毕业的事情发愁,小雪则开始了临床轮转的阶段。严老师对乔杰催得很紧,总是说他效率大不如前。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在停止激素合成的试验后,科研的心思就已烟消云散。那些相对成功的样品,被他最后一次做好标记,倒入清一色的蓝色瓶子里,放到冰柜的深处。
另外小雪的离开也是一个重要诱因。回来后不久小雪就做完了大创项目,经过一个多学期的修改,文章就投出去并发表了。此后她就退出了课题组,进入临床,目光转向收集患者病例、攒临床类的文章。
进入临床后小雪整体节奏加快,心情也起起伏伏的。有时在医院碰到闹事的患者,一整天都生闷气,晚上和乔杰聊很久才能安心睡去。她有次在眼科门诊轮转,给眼底病变的人注射一种生物药。一个人4分钟,但队伍很长,后面的人开始变得不耐烦。队尾有两个人走上来,默声地注视着大夫。小雪有点害怕,打到一半队伍的时候她动作开始变慢。这时那两个人开始轮番大声质问:“你们怎么打的都是外地人?”、“你是这儿的人么?”。
小雪装着P城的口音说:“您听我说话,还不是这儿的人?”
“你是这儿的人还给外地人打,让他们都回自己外地看病去!”。
人群骚动起来,大部分“外地人”选择保持沉默,但有少数出来回应那两个P城人,他们的加入很快引起了更多人的骚动,最后门诊护士和大夫赶来才终止了闹剧。小雪很生气,也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她出来后路过医院门口的号贩子们,觉得他们的声音比往常刺耳得多。他们小声而高频地蠕动着嘴唇,重复着“要号么”,看到小雪的白大褂时都不约而同地嘴角上扬,眼中露出轻蔑的光。
另一方面,临床中也充满了种种人性温暖的细节,让小雪想要坚持下去。她从没考虑过转行。公立医疗体制丑陋,但至少大部分患者选择相信医生,他们的信任和感谢时的真挚,能给医生带来无可比拟的满足感。小雪后来发现,这些人才是她真正的队友,和她一起面对种种,甚至有时她觉得自己是在被患者鼓励。
当然同事之间的鼓励也很重要。她进入临床后发现医生之间具有一种奇妙的纽带。作为个体他们都有各式各样的负能量,但聚在一起,吐吐患者和领导的槽,大家便又充满阳光。当时有个公众号在医生间流行起来,专门写在临床中一些温暖的小事,哪个主任和小大夫一起加班,哪个总值班分享自己的职业心路,哪个实习医生敏锐地发现了异常体征……公众号的编辑们就是本院住院医,很了解医生们的内心。大家都想在一团黑暗中抱团取暖。
小雪的心态依然保持开放,加了若干兴趣类社团,还重点加了些职业发展类的。这些社团主体是和临床相关,但也有些别的路数,她都想了解。她自己虽然没考虑转行,但爱听转行的故事。也就是在这么一个分享会上,她认识了程育为。
那天科里的事情拖得很晚,出来时小雪发现已经落下不大不小的雨点。天气闷热,她有些心烦,没有跟别人借伞,就小跑到会议地点。她进教室的时候,主讲的师兄已经开始。看到她浑身湿漉漉的样子,他没所谓地笑了笑,让她就近坐了前排。
小雪有些尴尬地低着头,只偶尔抬头瞥瞥黑板上的海报。这场有三个分享者,第一个讲的师兄就是程育为,内容是从学医如何转到医疗投资。小雪偷偷望向他,他没有所谓“精英”的风流倜傥的气质,反而很平实很普通,同样也很稳重。
“……我们今天啊,就主要讲一些干货。我先说一说这个主题,我一向觉得不要把往届的师兄师姐们叫成‘大神’,顶多是有些‘神经’……”
他的演讲像是准备过的,也像是即兴说的,但每句话都很精炼,几乎没有停顿。言语中会穿插这个医学院特有的槽点,带起一波暗笑。而作为一个貌似必讲的环节,他也讲起内城区的生活节奏,在CBD工作是种怎样的体验,但都带着些包袱,让人没有距离感。
小雪则完全融入进听众当中,跟着一个个包袱大笑。就像平时上课一样,这类讲座她也听得很认真,她一向讨厌一边听一边做自己其他的事。讲座结束之后,她耗了一会儿,最后几个离开教室,走到楼门口她发现雨还是没有停。那个时间处在夏季的深处,时常有这种连绵不绝的雨。她皱着眉头准备冒雨出去,这个时候有只手碰了碰她的胳膊,是程育为。他微笑着说:“同学,我正好带伞了,送你一段?”
得知小雪住得有一段距离后,程育为决定开车送她回去。车没拐几个弯就到了,但短短时间内,小雪感到内心有种东西开始暗暗动起来。程育为有股很自然的精英气场。从他的几句谈吐小雪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事业有很强的满足感,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的未来很清晰。但这些都是隐隐流露出来,他不会故意去修饰。他的车并非名牌,衬衫西裤朴素而整洁,车内装饰不多。之于小雪,他像个温暖的谜团。
短短时间内,小雪开始客气地夸耀起旁边这个师兄,表露自己对投资的兴趣,最后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10
此后一个月,程育为给小雪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内城区的世界。在此前小雪从来没去过那里,她对内城的了解仅凭道听途说。P城把大部分的大学都放在中城区的外围,包括小雪的医学院,理由是环境更安静。因此小雪都没怎么见过从内城过来的人。她问程育为第一个关于内城的问题是“我听说内城很拥挤、也很吵,是不是住宿体验很差?”
程育为笑她:“恰恰相反,内城是住得最舒服的地方。那里的人口密度是P城平均的十分之一,而且大部分楼层都很高,支撑起了空间。这样视野也好,大部分楼最底下的十层是不住人的。另外工厂都已经搬到郊区或者隔壁省,所以内城的空气最好……”
随着聊天深入,小雪对内城的兴趣越来越浓了,程育为提出要带她去逛一逛。在他那里拿到通行证并非难事。第一次开车过关的时候,小雪坐在副驾,满心疑虑,她听说城墙守卫都是“没有脸的”,都不敢抬头看他们。后来程育为才和她揭穿,他们只是带着黑色的口罩,表情少,其实都是普通人——大部分是退伍军人,其中一个长官还是他的好哥们。
第一次进入内城是在晚上。小雪一路望着车窗外。这里和中城区一墙之隔,但风格完全不同。楼宇很高,街道显得很谦逊。两旁的灯光样式和其他区一样,但处处都透露出一种精细的设计感。街上的车开得不快,偶尔可见张扬的装扮。行人走得也不快,步子很稳。在交替的街灯下,小雪看到所有女士都携着恰如其分的妆容,男士则和程育为类似,画着足以掩瑕的淡妆。
程育为先带她四下逛了逛。果然像他说的,内城所有的设施都一应俱全,工作生活在这,不需再踏入别的区。她特别留意了下医院。很早前就听说,如果做到副教授级别或者以上,就有机会到内城的医院应聘。程育为提起,这些医院硬件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但服务理念、管理模式非常先进,大医院的患者都是社区转诊上来的,而且每个人门诊时间至少30分钟以上,还有护士陪同。“这里一定没有什么医患纠纷吧。”小雪想,“至少能有机会跟着最好的教授们,成长也会很快。”她旁敲侧击地让程育为去打听如何申请,得到的反馈很意外,内城医院正在筹划住院医培训制度,她毕业的时候很可能可以直接来申请。
慢慢地程育为带她进入他更私人的领地。起初会借口说有东西忘了,要回办公室或家里取,后来他们则直接约在这些地方。程育为的公司和公寓都在内城的CBD区,这里的楼层数是全P城最高的。他办公的那幢楼建成时曾创下全国的纪录。小雪有次从下面向上看,尽全力地仰头,也望不到屋顶,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和兴奋感。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她对快速的电梯很不适应,头晕加耳鸣。那天已经很晚了,办公室一个人都没有,里面很大很空旷,如若无人之境。很快她被落地窗前的景象吸引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P城。整个城市就像一副各色灯光的混合体,马路上主要是黄色和红色,街区则什么颜色都有。如果仔细看,能看清每辆车的行驶轨迹,每个房子里的喧闹或安静。当然还有那几道宽阔的围墙,围墙上没有灯,像是条黑色分割线。
程育为看到她在发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这里工作的具体感受。遇到阻碍时,看一看窗外,思路就会重回正轨。在办公室的健身房跑步时,面对窗外,就像跑在云端。小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还是盯着窗外看。
渐渐地,小雪也把程育为过来接她看成每周最重要的事,小心翼翼地。在她看来,这个比她大九岁的男人,没有任何距离感。甚至更像个能引领她的同龄人。但另一方面,他也从来让她琢磨不透。他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她都不了解,他周围的人也充斥着这种神秘感。程育为常带她见他的朋友们,他们口才都很好,不论去吃饭、蹦迪还是听音乐会、看展览,总是嬉笑怒骂。他们看起来很真诚,毫不做作,但真实的个性似乎从未暴露出过。
小雪去内城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虽然刚刚接触内城不久,但那里对于她已经充满吸引力,甚至某种程度上,就像故乡一样。不知缘何,和程育为在一起的时候小雪总能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她从小就是个喜欢新鲜东西的女生,从小和男生一起玩,也常常因为去了危险的地方挨揍。念书的时候,同学们都会对小升初、初升高的过渡感到吃力甚至恐惧,小雪却只感到兴奋,她最喜欢这种进入下一阶段的感觉,就像游戏过关一样。有时单因为换了新的校服,她都会高兴半天。高考后决心来P城也是她的主意,为此她还和父母大吵一架,填了分数较低的医学专业。当大学报到、火车驶离家乡的时候,她最后望了一会儿家乡一排排的烟囱,她心情平常,只是想到,P城把工厂都这么迁了出去,至少环境应该不赖。
另一方面,每次回到和乔杰的合租房的时候,她的内心都充满矛盾。这种矛盾愈演愈烈,当她发现自己已经爱上程育为的时候,这种矛盾转化为深深的愧疚感。每当小雪看到乔杰,就感到彻头彻尾的无力,她甚至都无力发声和他解释什么。两人有时就待在共同的沉默和死寂当中,几个小时、一天、两天……这和她曾经在内城的体验形成鲜明的对比。在她刚认识程育为不久时,有次和乔杰提起他的办公室,她说每当在那幢高楼上望向窗外,都感觉自己不再渺小了,充满力量,仿佛站在了世界的中心。
11
“都是打工仔”刘向阳说。“我上一个公司就在很高的楼层,没有什么卵用。这些高楼都是监狱,员工的方格子就是牢房。”
乔杰点点头:“嗯我知道,真正的决策者也不在高楼里。他们的生活我也看过。”
“嗯他们?一定感觉自己……就像巨人吧,普通人就像脚边的蚂蚁。”
“其实他们和我们差不多,大多数都感觉自己也是社会中的螺钉,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无力感。只是这一颗颗螺钉拼凑起来的整体很可怕,这个整体才像是个巨人,个体都是蚂蚁。”
“你看到过他们说,为什么要建这几座围墙吗?”
“我没看到过,偶尔只能听到些碎片。和你们听到的传言相似吧,就是出于国防安全的考虑。”
“嗯,所以后来出了小雪的那件事之后,你就决定变成巨人了?”
乔杰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他:“我们的分手其实是以逐渐升级的吵架告终的,那段时间我才猛然发现小雪对我有那么多不满,同居后我没曾在意的细节竟那么有杀伤力。以至最后我得出结论,我们的感情是彼此让对方失望了。我能感觉到她在拿我和程育为做对比。而她说得最多的是,程育为是很会给她空间的男人。在她最纠结的时候,他只劝她放宽心,时间他最不缺。而我刚好相反,我越感觉到她的离开,便追得越紧。我实在忍不下心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乔杰沉默了,但面容平静。
而刘向阳则在意的是乔杰的避而不答,他感到自己的怀疑又加深了。经过两周的调查,韩警官已经摸出了一些信息。乔杰所回忆的部分是属实的,他已经报失踪两个多月,此前确实是那所医学院博士四年级的学生,人际关系也如乔杰所说。
可疑的是,他第一次查到乔杰这个名字是在警局内网里,他曾入过警局的内部通缉录。这个名录只有少数刑警之间传阅,逮捕也只能私下进行,其他警察或民众都不能看到。而后很快,乔杰的卷宗从警局调到了国防安全部门。韩警官试了几次解密,发现加密等级是军方级别,很难解开。而后他查了乔杰现在的位置,那里地形图和行政图的分辨率都人为降低了,翻到几十年前的历史才发现,那里以前是一处秘密监狱。
根据刘向阳问到的、乔杰第一次变成巨人那天的情况,韩警官进入交警的录像系统进行查阅。他发现最可疑的是乔杰学校附近的监控,都显示一切平静,和往常没有不同。他也没看到乔杰的身影。到一处录像时他确认了自己的怀疑,那个录像摄像头对着乔杰所说的小礼堂。大概十一点左右,保安打开门,十几个学生依次走出来。其中一个女生不时和周围同学说笑,她头发齐肩,在走出小礼堂的时候,她晃一下头,把头发用手指梳到耳后。那是小雪和她的“歌红”合唱团。这段录像是用以前的视频剪接过来的。
和小雪的分手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乔杰能感觉到她是一点一点离开他的。这是他觉得最残忍的地方。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晚上,她从内城回来后。那时他们已经冷战了两天,但乔杰无法压抑自己,就过去亲她,主动示好般。慢慢两人亲热到了床上。但到中途,小雪止住了乔杰,开始抽泣。乔杰也停下了,问她什么情况,但她不说。
然后小雪抓起几件衣服,说要回学校宿舍。乔杰发疯似地挽留她,到最后他说:“小雪我再请求你一次不要走,你如果走了我真的,感觉我什么都没有了。”
小雪则表现出很生气:“乔杰你就是永远也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更不奢望你能懂我是怎么想的。而且你永远也不知道给我空间,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后来小雪才告诉她,那几天她去程育为的办公室,就在那个高楼层的办公室里,两人第一次做爱了。
小雪离开的那天晚上乔杰也走了出去,在街上游荡。他脑中又浮现出‘配不上她’的想法,意识到从和她确认关系那天起,这种自卑感就一直埋藏在他心中,从来没有淡去过。另一方面他也被巨大的愤怒支配着。他看着远处漆黑的围墙、内城区的灯光,又一次想,再也不能这么窝囊了。他决定去找程育为,过不了城墙,就硬闯。他想起自己合成激素的时候一批大鼠的样子。在打完G激素、T激素和S激素的复合体之后,它们体型只变大了一点,但肌肉力量更强壮,同时智力试验的表现也更好,他当时标记这组为“超级大鼠”。他想起那些激素还被他储存着,就会去解了冻。
那是乔杰第一次变成巨人。他坐在医学院旁一个马路边上,像是买醉似的喝下那些药水。他也不知道喝下去会是什么样,他甚至都没计算有效和中毒剂量的分界,只是大概估计下就喝了下去。
喝完后的半个小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条街道还像往常一样。路边下夜班的工人聚着在吃麻辣烫,热火朝天的。偶尔经过一两辆出租车会冲他鸣下笛,然后伴着尘土扬长而去。半个小时后,他感觉到身体迅速变大,自己的视线快速地升高,像在坐露天电梯。同时他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此后的数个小时他一直大脑空白,只有少数记忆的碎片被保留下来。再清醒后他已经恢复了普通的人形,一丝不挂地躺在郊区山林里。
但他能确定的是,变成巨人之后的感觉真的很好,好像把所有东西都发泄出来了。他好像吸毒一样,一下就上了瘾。之后几天他找到了在巨人化之后也保持意识的方法,就是拼接松果体分泌的M激素进去。第一次试验就很成功。而在提高了M激素的比重之后,他发现自己对其他人看得更清晰了。当他试图关注某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的喜怒哀乐、过往经历,也都能感知到,好像是通过另一种感官的效应。然后他就愈发上瘾了,再有想不开时,都会打车到郊区,变成巨人坐在这里,看一会儿P城。凌晨的时候药效过去,就走到外城打车回来。
乔杰感到自己的内心又一点点填满了,可始终还是存留着空洞。他回去家乡看了看,和去世的母亲聊了很久,但还是不行。他想到去找一次小雪。在一番计划之后他动身了,选择了一个行人最为稀少的方向。
当他从郊区走到内城区程育为的公寓时,小雪已经站在落地窗前,呆望着他。他没有看到程育为在哪里,可能已经仓皇逃走了吧,这不重要。小雪却没显出害怕,乔杰只听到她内心在默念“对不起,对不起……”。他看了她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或者如何突破这扇窗户的阻隔。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掌展开放在了窗户上。这个姿势源于两人以前常玩的游戏,如果打赌、或者定下什么约定,他们会手掌相对许诺,类似于传统的拉钩上吊。
“我们的关系发展了这么久,我们有这么多的瞬间。但你决定离开也是这么快,也是一个瞬间。现在我也变得能给你安全感了,但你已经走了,可能就是差了那么一段时间,我来得太早了。”乔杰心里想,他不确定小雪能否感知到。
也许她可以吧!因为小雪也走向前,把手掌展开放在了窗户上。就这样,一个巨人和一个普通人的掌心相对,就像很多年前那样,保持了很久,谁都没有放开。乔杰眯起眼睛,像是沉浸在什么里,他想:“好奇怪啊,我的感觉好像更敏锐了。你的手这么小,但我感知得很清楚,甚至你手上的掌纹。”
还有由这一道道掌纹传递的暖意。小雪的手从来都有些发凉,但今天却格外温暖。乔杰就是沉浸在这温暖当中。他的手掌也因此变得温柔起来。本来他的大鱼际肌、小鱼际肌、长屈肌、短屈肌,只要稍稍用力,窗户便会碎裂。但那天他把整只手贴了上去窗户也完好无损。他忘记了时间,小雪也忘记了时间,以至于两人把手挪开、乔杰转身离开之后,窗玻璃上保留着两人的掌纹,很久都没有消散掉。
12
除了乔杰之外,那一段时间整个P城其实都人心惶惶。在和小雪分手后不久,P城就启动了进一步中心化的政策,要求所有没有居留权的外地务工者“限期”迁走。政令主要限于中城区和外城区,内城区在设立之初就已经推行完毕。
那段时间,大街小巷时时可见各式三轮车或者摩托车,由于绑着很多家当,它们的体型都超过一般汽车,走在马路上像笨重的蜗牛。不过,只有少部分实体店的老板去别的城市发展,大部分打工的人只是迁到郊区,那里本来就是“打工仔”的天堂。因为房租最为便宜,过往几十年来P城打工者绝大多数都住在郊区。那里几乎没有公办的基础设施,所谓的基础设施都是“打工仔”们自己做出来的。吃喝方面,各式各样的小餐馆林立,满足不同地方人的胃口。拉撒方面,有各式专业的下水道清理团队,帮大家应付房子里简陋的马桶。而居住方面,几乎所有人都住在廉租房。这些房子一般和郊区的工厂相邻,所以时常能听到机械加工的声音。特别是在P城把一大批工厂迁到郊区后,每户人家都被工厂包围了。工厂不同,但那些机器发出的声音大同小异,都是沙哑低沉的隆隆声,如巨兽一般。上千万的“打工仔”每天就在这样的声音中睡去、醒来,度过自己的青年时代。
乔杰其实并未在意这些人的迁徙。小雪离开之后他内心就出现了一个黑洞,把他的全部生活都吸引到另一片时空。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熟悉这片陌生的时空。从巨人的视角熟悉,也从普通人的视角熟悉。有时看到马路上缓慢行走的“蜗牛”,也只是默然地注视一会儿,又默然地走开。直到执法队真正侵入他的生活时,他才幡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段他回到了学校宿舍住。宿舍外面是一条很长的老胡同,他们的衣食住行几乎全在这条胡同里解决。他的一日三餐也变得单一,就在胡同一侧的湘菜馆吃,或者另一侧的川菜馆。有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一头钻进湘菜馆。但到门口时他愕然止住了,饭馆的门和窗的位置都严实地砌上了砖头,一排排红色的方块码放并不整齐,之间的灰色泥浆尚未凝固。他不知发生什么,转身走向对面的川菜馆。
川菜馆的门窗并未砌上,只是地上多了一大摊玻璃碎片,老板娘独坐在碎片旁边,眼睛有些无神。
“今天我们不做了。”老板娘说。
乔杰点点头。
“我们都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也没和你们打招呼。他们昨天才贴得通知。”
乔杰安慰似地拍拍老板娘。老板娘在这开了十几年饭馆,他们学院学生经常来吃,称之为医院三个食堂之外的“第四食堂”。往年还有师兄毕业时来这里纪念合影,大家穿着博士服把老板娘团簇中间,都笑得阳光灿烂。这些合影中的大部分都被老板娘挂在饭馆一侧,执法队来了之后,那些照片没被打碎,只是像被震过几下,相框都有些歪。
乔杰转身道别离开,走到门口时一阵秋风袭来,吹得窗棂上几角剩余的玻璃直晃。他停住了,转身说:“今天有什么我能帮您的,您就说。”
老板娘想了想,说她的女儿段段今天可能没有地方做作业了,希望乔杰能带她去自习室。往常她都是放学回来,在饭馆的桌子上写,为此老板娘特意每天六点才开张。乔杰来吃饭的时候见过几次段段,她在六点之后也和这帮大学生们一起吃饭,之后就搬个板凳来专注地看电视,丝毫不理会周围的吵闹。
但今天不行了,老板娘说自己没有心力收拾,也实在不想让孩子看到这一地的玻璃碴。乔杰应声答应。他在五点的时候来饭馆接了段段,一起去上自习。整个自习过程中小女孩都很专心,做完作业后又掏出教辅来看,一直没嚷过要看电视。晚上送她回去的路上,乔杰试探性地问她知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小女孩点点头,表现得很坚强。她说她也支持离开这个城市,妈妈说那些执法队太可怕了,都是些“没有脸的人”。唯一让她很不舍的是学校的同学们。他们小学虽然很破,但都是像她一样的打工者子女,互相之间玩得很好。马上入冬,教室会变得很冷,但架不住他们人多,一个班一百多人,穿起羽绒服,胳膊挨着胳膊就足够取暖。之后她就一路给乔杰讲学校里的事儿,哪两个男生因为女孩打架了,在愚人节怎么捉弄的老师,谁又发明了什么作弊神器,逗得乔杰哈哈大笑,心头也泛起一阵阵暖意。
后来的一段乔杰才注意到身边这些人在默默消失。一大批快递小哥和外卖小哥迁去了郊区,胡同里少了好多花花绿绿、快速穿梭的身影。大部分小卖部关张了,小部分还坚挺着,他们在执法队砌的墙上贴上“前方绕行**米,正常营业”,又在后面开了小门。最后,送走过好几届学生的打印店老板也要搬走了。那天下午乔杰刚好路过,看到他雇了几辆车驮上了自家的几台打印机。乔杰赶忙上前打招呼。老板是山东人,脾气倔,但特别喜欢医学院的学生,考试季还会延长营业时间,跟大家一起加班加点。山东老板看到乔杰后,不住地埋怨起自己来,他说都怪自己脾气太暴,让人家不光砸了门窗,还赔了一台机器。
乔杰送了老板好一段,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最为触动乔杰的是集中整治那几天的事情。事件缘起是郊区一处廉租房的大火,导致了十几人死伤。警局调查出原因是房子挨着的一个冷食品加工厂,里面的制冷剂燃烧起火。事关无数外地人口生命安全,执法队立即开始行动,计划迁出住在违章廉租房里的上千万“打工仔”。方法则和对川菜馆老板类似,上午贴通知,下午开始拆门窗。
郊区开始了大迁徙,短短三天内便有三百万人搬走。
而同时,对中城区和外城区的租房,执法队也开始了审查和清退。政府先颁布了新的城规,规定租房只要私自加入过房屋隔断的,都定为违章。一时间城市之客APP的用户都满心恐慌,因为大部分房子几年前都这么改造过,到现在将改造定为合规,存在APP里的合同也失效了。和郊区迁徙几乎同步,城市之客住户群里开始出现各种恐怖的照片。哪个区的人下班回来后发现墙上出现个巨大的洞。另一个区的人说你怎么只有一个洞,我们这边都是两个洞。而有些人不仅墙上有洞,家居也被打翻了,东西乱成一团。
拆到乔杰的合租屋时是个傍晚。那天乔杰接到租友——那两个金融系同学的电话,叫他赶快回去收拾东西。乔杰赶去后看到他俩正在和执法队对峙。金融男满脸通红,挡在一个拿大锤的人前面,他一直在理论,但普通话不太利索,偶尔还夹杂几句英语。他举着手机,时不时还给对方看存在APP里的合同,但无奈手机屏幕很小,对方笑着说:“你不用总给我看了,我老花眼看不清这么小的字,我只是在执行任务而已。”
金融男的女朋友一直在旁边劝架,乔杰进去后,她见到救星似的把他拉到一旁,希望他能帮忙劝她男友。没想到乔杰看到这幕也很生气,他加入到金融男那边,和执法队吵了起来。矛盾逐渐升级,对方威胁道要把他们拘留起来,其中一个矮个执法队员掏出手机给他们拍照,然后开始拨电话,说马上就叫人来。
最后女朋友先发飙了。她指着金融男骂他幼稚,拘留起来还去什么内城CBD实习。“你要这么喜欢待这种破房子,你就一辈子都待在这吧!”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
金融男则赶快追了出去。没了队友,乔杰很快便默声下去。最后他只请执法队稍等一会儿,他再进去收拾下东西。
进到久未居住的房间,乔杰也不知该怎么收拾。这里一片死寂,就像他和小雪最后那段在一起的时间。他四下环顾,决定取下墙上和桌上的合影。
而乔杰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候警局正对他的照片进行海量的图像识别,试图找出他的身份。当那个矮个执法队员把刚拍的照片上传到内网时,识别软件迅速地定位过来,锁定了乔杰。
乔杰晚上回实验室的时候,看到两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在门外徘徊。他意识到不对,就溜进旁边的储藏室,拿出近期合成的注射剂型的激素。当他偷偷溜出去的时候,那两个黑夹克男人瞥到了他。他们迅速追上去,乔杰也开始逃命似的奋力奔跑。跑出教学楼后不久他就在前臂注射了激素,变成巨人,接着迈开大步向郊区跑去。但刚越过外城的城墙,他就感到手脚被一股力量瞬间拉住,重重地倒了下去。那是几根看似透明的绳子。乔杰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他专门制作的纳米纤维镣铐。
倒下去的一瞬间乔杰向后面望去。只见郊区一排排的“打工仔”用三轮或摩托驮着家当,向外移动着,像是一群正在搬家的蚂蚁。那天夜里P城很冷,他们穿着厚厚的冬装,吐着哈气。有些人家还在收拾,或是吃临行前的晚饭。那段时间面条成为最流行的食物,做着最简单,而且吃起来烫口,很暖和。廉租房大部分的门窗都被打碎了,屋子里四下透风,几个人簇拥着吸溜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已经变成为彼此打气的方法。
不需要离开的是P城的工人,廉租房边上的工厂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这里的工厂都没有烟囱,但乔杰能听到一阵阵低沉而沙哑的隆隆声,从不间断。
13
韩警官查清事件始末的那天,把刘向阳约到了一家西餐厅,这是那段时间两人第一次见面。他先问刘向阳的问题是:每次见到巨人,有没有看到他被什么东西绑着?
刘向阳说并没有,乔杰的活动挺自如的。
韩警官说,可能只是锁链比较长吧。但巨人确实是被关押在那里,他只能保持坐姿,不能行动。而至于他为什么没再变回普通人,有两种猜测,一个是因为注射剂型,鉴定科后来拿到他的激素,发现注射剂的生物利用度比口服剂要高7-8倍,在大鼠中会造成这种不可逆的现象。另一种猜测是有人刻意让他保持这个样子,这是个实验。在被关的这段时间,他被不间断地给药,同时军方开始研究他的各种特性,比如对各类武器的反应。你见到他的时候,没有注意过他身上有什么伤痕吗?
刘向阳摇摇头,表示乔杰浑身脏兮兮的,而且他们都约在大半夜,什么也看不清。而后他问起,政府会怎么处理他?
韩警官撅噘嘴说,他们把他锁起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直没有研制出能杀掉他的武器。但最近那个项目已经有突破了。韩警官把一张很模糊的照片推到刘向阳面前。那是一只巨弩,由一辆很长的卡车装载着。
韩警官说,之前军方试了几乎所有的中低规模热武器,但都不能伤及巨人的皮肤。后来他们提取了他的皮肤,发现他皮肤里的细胞数量并没明显增加,但细胞体积增大很多。他表皮的角质层非常厚,角蛋白丝也很粗壮,他们推测就是这个角质层起到了类似防弹衣的作用。之后军方便开始研制对付他的冷兵器。听说现在已经下了强制命令,巨弩完工之后就直接处死他。
刘向阳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他没想到接下来听到的会让他更为震惊。
韩警官说,而至于为什么把他关在那里,这部分的资料很难找,因为基本都被处理过。媒体上所有相关报道都被删去了。其实有很多居民都知道真相,但都被给了封口费或被恐吓,所以愿意承认的人也很有限。结合你的描述,我推测……就是在乔杰第一次变成巨人的那晚,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中在城里游荡了二十分钟左右,好像突然找到了状态,开始大开杀戒。他先是走到了内城的城墙,手脚并用地推倒了西南侧的一部分,大概有1.5公里长。城墙倒塌的时候就死伤无数,有些警卫用手枪还击,但很快被他捏死或摔死。之后他越过废墟走进内城,继续杀戮,方法有所改变,主要是……吃人。
刘向阳错愕良久,问道,到底有多少死伤……他吃掉了多少人?
韩警官这次没有低头查阅,他直视着刘向阳说,那晚死去的一共有280人,其中被他吃掉的有179人。
那天军方用了几百针镇静剂才把他麻倒,之后他们把他偷运到郊区,但黎明左右那种激素的药效过去,他变回普通人又溜回了市区。后面军队和刑警一直在找他,但速度很慢。为了不惊动民众,他们只从小部分知情的人开始走访。另外用了几台图像识别的设备同时开始寻找。识别的过程很慢,因为乔杰没有过前科,所以只能从中城区和外城区居民、学生的照片里逐一找。而且军警手里只有他巨人化后的照片,样貌有些偏差。直到几周之后,一个执法队员把他的照片传到内网时,他才被锁定住。
在乔杰被行刑之前,刘向阳最后一次去拜访了他,他还有最后几个问题想要问他。在和韩警官见面之后,他就一直处在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中。本能下他想立即就去找乔杰问清楚,但理智上他又难以迈开步子。他觉得乔杰内心埋藏的东西,是他短时间内无法承载的。所以足足准备了五天之后,他才去找乔杰。
“你母亲走之后,你是不是也总会问自己,自己为什么没有来到P城,或者为什么不是P城的人?”
乔杰点点头:“我确实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真来到P城之后,我好像反而淡化了这个感觉,没有那么想留在P城了。”
“嗯,我的专访快写完了。”刘向阳说,“我最后其实就还想问你一件事,是你第一次变成巨人的晚上,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乔杰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其实我也并非像我说的,想通了所有烦恼。那天晚上我虽然处在无意识,但过后一个个记忆的碎片却仍会向我涌来,扎在我的脑子里。第一次变成巨人后,我能感觉到最明显被放大的是我的愤怒,当然还伴随着莫名的恨意。我在完全本能的驱使下向内城走去。
“当看到那些城墙的时候,我的恨意突然化成了一个真切的敌人,好像是它先扼住我的脖子,想置我于死地,我只是正当反抗。而那些城墙变成了一条条肮脏的蠕动着的虫子,我就是想要一脚踩上去。毁掉城墙之后,我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空虚感。而且我自己也一直一直不敢相信,这种空虚感还伴随着饥饿感。我突然想要……吃人,可能这个基因就是植根在我这种巨人的心里吧,只是直到那天晚上才释放出来。
“放大了感官之后,所有的事情我都想通了,唯独这件事。我知道我是个……有罪的人,可能我就是想找个能洗刷掉这样罪恶的答案吧,但我找不到。我有时望向P城的时候,会不自主地瞟向我破坏过的那片城区,甚至会盯着又重新盖好的城墙望很久,但我找不到答案。后来我不由自主地找到了那些受害者的家庭,体会他们的伤心,当然还伴随着巨大的恐惧。但我没有勇气去做什么,我当然更不能露面。我就选择沉浸在他们的痛苦里,这样我还会舒服些。你知道吗,人的痛苦也会在夜晚放大。可能白天世事烦扰,确实分心,晚上他们回到失掉亲人的家,真的是……
“我也不该被原谅吧。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讲末代沙皇全家被杀的事情,根据行刑手的自述整理的。那个人先干净利落地枪杀了家里的男性,然后转向女性。但连开几枪之后她们没有反应。行刑手突然惊慌起来,他上前扒开她们衣服发现珍珠内饰挡住了子弹,就在慌乱中又捅了她们很多刀。我想起我每次处死实验老鼠的时候也有同感,希望它们干净利落的死去,如果不成功反而会非常慌乱起来。我和那个行刑手的心理是一样的。
“那么杀人和杀老鼠的原动力到底有什么区别?处死的时候,潜意识里一定会有种强烈的快感。我在那天晚上才明白这点,感觉放大了之后,我明白我就是想要杀人……所以我也没办法被原谅了。”
乔杰说道这里的时候痛苦地嚎叫了几声,野兽一般。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蔓延了好久。刘向阳注意到他闭起眼睛、仰起头来,好像在流泪,也好像在看星空。他做了很久,不知道该和乔杰说什么,虽然他知道事情的全貌,但听乔杰讲出来还是完全不同。他忽然觉得,乔杰巨大的罪恶感也有一部分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仿佛他也是个有罪的人,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罪恶。他每天都携带着它,和他的器官、组织一起呼吸、生长。
对乔杰行刑的前几天,刘向阳每晚都在外城的公寓里,向他的方向望很久。行刑那晚,他听到一阵“嗖嗖”的风声,紧接着便看到乔杰的身影开始晃动。这只箭干净利落,直穿乔杰的心脏,他晃动一会儿之后,向前方轰然倒下。接着暗黑色的血流奔涌出来,漫过山林,月光和星光在这条奔涌的河面上折射,泛出诡异的光芒。
刘向阳想,如果常人去世后会变成巨人般的灵魂,像乔杰母亲那样。那乔杰死去的时候,是否会进一步巨人化。也许会的,很久之后他还会脱离地球的引力场,在星球之间缓慢行走或漂浮。
14
几周之后,刘向阳根据对乔杰的采访整理了专栏发表,轰动一时,很多对巨人事件的知情人士也一一站出来发声。刘向阳引起了一场政府的公关风波,最后以“承认巨人的存在,组织相关部门设立预警和应急体系”告终。
而对巨人的报道仅仅是他职业新阶段的开端。作为第一个敢于调查和公布巨人秘密的记者,他获得了极大声望。很多人都会给他写匿名检举信,或者给他的微信留言,诚心邀请他去调查**内幕、**丑闻。在往前他从不会把这些东西当回事,他从来没把自己定位成这类记者。但认识乔杰之后,他对这些信息感兴趣起来。他感到自己充满力量,内心的火苗愈燃愈烈,对职业的热情空前高涨。他逐条调查了这些信息,同时结合他在乔杰肩上看到的一些东西,果真挖出几个内幕。最著名的一件事是关于“墙角租户”。在多数“打工仔”迁出P城后,一小部分人并没有走。他们觉得P城的工资更高,回家后才会真的没法养家糊口。这些留下的人就在中城和外城的围墙角落里开始寄居,这里是每个城区被巡查最少的地方,也是最脏乱的地方,清洁工都很少问津。
刘向阳的调查也给他所在的小报带来极大声望。“墙角租户”报道过了不久,主编找他谈话,给了他下一个任务,去调查政府设立围墙的真正原因。末了主编说,这类政事一定要去内城区挖,他已经在那里租了新的办公楼,给他提成副主编,让他一定过去。刘向阳答应下来。到了内城之后,米娜又把他约出来了一次,为他庆祝。那时她已经到了孕中期,肚子微微挺着。刘向阳看到她并没再感到落寞,取而代之一种温暖和充实的感觉。席间他会偶尔看向她的肚子,猜想里面的小生命在以什么样的姿势待着,或是在怎样地乱动。
慢慢地,也有记者开始来采访刘向阳了,他们称他为“曾和巨人并肩谈话的人”,而刘向阳会纠正他们,说他是“曾被巨人握在手里的人”。他说当被乔杰握在手里的时候,你会被他的力量所征服,你惧怕他的力量却又崇拜他的力量,这种斯德哥尔摩效应般的现象在他身上曾反复出现。
刘向阳有时还会去看乔杰的尸体。他的尸体被储存在郊区一个秘密军事基地,用作后续科研用途。为了安全起见,韩警官每次都会和他一同去。但有次他走不开,刘向阳便自行前往。那次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女兵。
乔杰的尸体被分成几部分储存在一个巨型冷库中。刘向阳先去看的是头部。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不太典型的制服,像是个军队志愿者。她一直很不耐烦,催他看完赶紧走。当他表示想在这单独待一会儿的时候,她生气地转身便走。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铁门,问刘向阳什么时候会走。刘向阳打量了她一会儿,一瞬间觉得这个女孩外型很好。她有些细节长得很像米娜,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就连皱起的眉头也有几分神似。
她接着催促刘向阳,长长的睫毛不停忽闪,像带有责备的意味。
“为什么这么着急催我呀?”刘向阳苦笑道。
“你就是调查那个围墙秘密的记者吧?”女孩反问。
“是啊,不过我还没挖出什么。”
“那你挖出了什么?”
“嗯是出于国防安全的考虑吧,和你们听说的差不多。”
女孩顿了一会儿,说:“本来我不信的,但知道巨人这件事之后我就开始相信了。”
刘向阳沉默着。
“还有,不要总问我为什么催你,我只是在执行公务而已。”
参观到下一站的时候,女孩忍不住和刘向阳说了实情,她儿时最好的两个朋友都在那天晚上被乔杰吃掉了。她是自愿调到这里来的,她要一直看着这个杀人凶手,做他的狱警。她说不管巨人是外星生物还是敌国武器,军方都已经跟他们宣战了,她也跟他宣战了。
最后,她反问刘向阳:“你刚刚好像说他是你的朋友,他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眨眼,睫毛也没有闪动。刘向阳看到她的眼里射出炽烈的光。
感谢张宇成对本文的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