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2018文学奖三等奖)
2018.11.25
作者:张一,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英语专业。
一、栗子味的白薯
北京的天冷得太快了。这场让人措手不及的雨,裹挟着我关于冬天的记忆,从各个犄角旮旯里顺流而出,但这里的顺流而出是有温度和色彩的,还带有香味。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说到冬天,我都会想到刚出火炉的红薯,想来应该是在中学语文课本里看过的“栗子味的白薯”这样的热气腾腾的表达。不知道单是我一人,还是大家都这样,语文课本里的记忆都悉数模糊了,但是关于食物的记忆还是依旧清晰,“喝了蜜的柿子”“熬白菜加肉丸子”“江米糖与麦芽糖”还有《社戏》里仅有两个字的“炒米”,对它们的咀嚼和想象,成为了我在积满灰尘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些出现在课本的食物里,“栗子味的白薯”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有年冬天,窗外刮着凛冽的北风,我坐在了最靠近教室门的位置,这里不仅没有暖气,尖锐的寒风还总是从门缝挤进来。我的膝盖和双脚在这样的摧残下变得僵硬,所有的血管都要上冻变脆,因而更加不想移动,一整个上午都蜷缩在角落里。我记得当时有节语文课恰巧安排在了上午的最后一节,在寒冷而饥饿中,老师开始讲一个奇妙而诱人的单元,有《吆喝》和《北京的春节》这些像是奶奶招呼你吃饭的课文,文章里大部分内容已经模糊,只剩下冒着白气的食物在眼前晃来晃去。当时有人问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谁时,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萧乾和老舍,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两个人对我而言的意义,可能就是在饥肠辘辘的寒风中,闪烁着橘色光线的“江米糖”和“栗子味的白薯”吧。
我是到北京上学之后才熟悉了“白薯”的叫法,在河南老家,我们都管它叫“红薯”。姥姥家里有一片田地,深秋的时候会从地里挖出好多裹着泥土的红薯。姥姥家的红薯体格硕大,约莫着和儿时我的头一般大,并且造型诡异,什么虾兵蟹将嫦娥月兔都能在红薯上看到,想是大自然虽然粗粝但有富有想象力,把自己的这些可爱的小心思,都埋藏在了深深的地下,担心人类倘若知道了他的童真,便会失去对他的敬畏和崇拜。
回老家的次数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但姥姥收获的红薯反增不减。因而堆了一大堆的红薯在家里的小屋,无人问津。姥姥也懒得一个个地去土,清洗,晾干,蒸煮,只让它们呆在角落,等待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姥姥也一直惦记着爱吃红薯的我,每次在电话里都说家里的红薯收获了,专等我呢。后来不知道是谁给这个老人说快递可以寄东西到北京,她就瞒着家里人硬是扛着一大麻袋的红薯到邮局,说是给她在外地读书的外孙女寄去,好像全世界除了老家就没有别的地方有红薯了一样。这可麻烦了邮局的人,一个年过七旬不识字的老太太,手里攥着“北京市清华大学”几个字,连邮编是什么都不清楚,就要寄一麻袋的红薯,怕要寄到下辈子去了。姥姥也不甘心,竟在邮局里硬生生地等了一天。直到下班,工作人员才无可奈何地收下了红薯,最后还是一脸埋怨地又把这一袋子红薯给了舅舅,说是要照看好姥姥,别让她再干这种让人糟心的事了。后来回家,姥姥偷偷地把我拉到屋子里,问收到红薯没有,有没有煮着吃,还让我不要告诉家里人。原来家里人告诉她北京有卖红薯的,不让她去寄,她就瞒着家里人偷偷寄的。我记得当时姥姥一脸骄傲地说“你大姨舅舅他们还不信我一个老太太还能往外面寄东西呢”,好像是完成了什么秘密而光荣的使命。
最近一次回家,姥姥病重,身体瘦弱了许多,凹陷的脸颊灰蒙蒙的。家里人说姥姥身体不好,就再没管过堆在小屋里的红薯。家里没人稀罕那些红薯,就随它们一直放在那里,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刚见到姥姥,鼻子有些发酸,半年未见,她就像要从宽大的棉袄里蒸发了一样。她脸上挂着熟悉的笑,颤颤巍巍地把我拉到小屋,说这么多的红薯,就等着我回来吃,说着就要弯下腰去拾红薯去烤。不料刚拿的第一个大红薯上半面是好的,但翻过来,竟然烂到了红薯心的地方,后来接连又拿了三个,烂心的程度一个比一个严重。姥姥有点慌张,反而回过头对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儿,姥姥的红薯多的很,总能找到好的,妞妞不怕。”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姥姥瘦小的身体淹没在一大堆红薯里,干枯的手指颤得厉害,稀疏的白发贴在头皮上,衣服上污迹斑斑。她原本是极其爱干净求漂亮的老太太,生了一场大病后,命运好像剥夺了她好多色彩明丽的生命。
愚拙的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马上冲过去跪在地上,和她一起翻找保存完好的红薯。膝盖跪在石子地上,能感觉到钝重强烈的疼痛,但我却希望能一直这么跪着,或许是道歉,又或许是赎罪,无论哪种解释,这种疼痛都能使我略微好受一点。
二、紫砂糖
我在山洼洼里长大,那儿有条清溪顺流而下。
盛夏的清晨,姥姥去苦楝树林边上放羊,叫我跟她去看盛开的山素英。我坐在领头山羊毛茸茸的脊背上,身体跟着山羊的步伐左摇右摆。那时我耳朵里的声音是丰富且立体的:姥姥哼着豫剧里情感丰富百转千回的调子,山羊驱赶苍蝇时尾巴响亮的拍打身体,路过谁家门口时看门狗象征性的叫两声,以及遥远清脆的鸟鸣和不知来源与去向的水声。我坐在山羊背上,视野相当开阔,甚至都看得到薄雾中连绵的青山,还有山顶一棵歪歪扭扭的松树。坐在山羊背上也让我的高度增加了不少,就连平时高不可及的花椒树都可以轻易地够到。揪一颗花椒塞到嘴里,让强烈的草木气味顺着喉咙窜到头顶。
山羊气定神闲地走着,时不时低头啃两口兔子草。后面的绵羊群也就顺从而有默契地停下脚步,等他细细地咀嚼掉最后一口兔子草再一起出发。姥姥用看她的孙儿孙女儿时柔和的眼神看着山羊:“乖乖儿呦喂,这是人家的地吃不得,咱自己的兔儿草比这个肥儿多嘞。”姥姥说话时的声音都像是唱戏,像是青衣活泼的婉转的调子。山羊才不管姥姥用怎样温柔的语气说什么,只有自己吃够了才肯离开,它就像那个庄严淡漠的老生,我们一行人马也只好默默地等着它。等到他厌倦了这一片的兔子草,我们才再次上路。在土路上走了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一阵隐隐约约清甜的香气。
“这就到梧桐口儿啦妞妞,姥姥待会儿就给你尝尝这儿好吃的。”
“还有好吃的?是啥么姥姥,你以前咋不带我来么!”
“妞,你要是喜欢这儿,姥姥每次放羊都带你来。”
转过一个弯,眼前就是深深浅浅的紫色。头顶的天已经被茂密的梧桐树遮得严严实实,微风吹过,棕色花蒂紫色花瓣的小灯笼呼啦啦的坠落,随之而来一阵甜滋滋的花香。姥姥捡了一朵完整的梧桐花,吹去浮灰,把棕色的花蒂拔掉,然后递给了我:“尝尝,可甜了呢。”在我把它送进嘴里后,大失所望,梧桐花并没有姥姥说的那么好吃,它甜味轻微,转瞬即逝,甚至有点苦涩。
“姥姥小时候哪里吃过啥甜东西啊,就指望着夏天的梧桐花了。梧桐花儿一开,这一条路都香,就是躺在被窝里也闻得到香味。天一擦亮,家里的哥哥姐姐们就带我跑着去吃梧桐。最好笑的是啥你知道不?连白日里板着脸的你太姥爷都是笑着吃那梧桐花的。”
姥姥边说边摘下一朵梧桐放到嘴里,眉眼弯弯,好像是一朵梧桐花在她脸上盛开。
“不好吃不好吃,我觉得不甜啊,都是苦的。姥姥骗人。”
“苦?”
姥姥垂下了眼睛,吐掉了嘴里的梧桐,
“是啊,整日里吃奶糖软糖的,哪儿还会觉得花甜。”
姥姥从地上拾了一大把的梧桐,送到山羊的鼻子下面。山羊安静地咀嚼着,我好像闻到了从山羊耳朵里散发的梧桐香味,他们的眼睛都成了浅紫色。山羊身后的绵羊们见它们的领头羊都吃了梧桐花,就都低下头用粉色的舌头把梧桐花卷进嘴里吃了起来。表情平静淡定,我估计它们就算是吃到了金子也是一样宠辱不惊的表情。
“唉,也就这些羊崽子会喜欢了吧。”
我没有听出来姥姥的话里有点泪水,果断的说:“对啊,人谁会喜欢呢”,然后就跳下山羊背,跑去翻蚯蚓玩了。
姥姥倚在梧桐粗壮的树干上,静静的看山羊吃梧桐花,眼神好像有点黯淡。等到山羊砸吧砸吧嘴,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姥姥,示意它已经吃够了,姥姥才离开了她倚着的树干,拾了一布袋的落花,放在了一只绵羊的背上,叫我骑上山羊,然后拍拍山羊的屁股。它掉了个头,左摇右摆的出发了。
“咋回家呢?不是还没去看山素英呢。”
“妞妞乖啊,今儿就不看了,姥姥累,走不动了。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累,一上午都是羊驮着我。
中午的饭桌上,出现了一盘好看的糕点。透亮的,浅紫的,胖乎乎的点心。“来尝尝, 加了梧桐花的糯米糕,今儿早上刚拾的。”姥姥的双手在围裙上摩擦,脸颊上是兴奋的粉红色。妈妈夹了一个,放进嘴里,眉毛皱在了一起,看看姥姥,说:“还行,就是苦了点。妈,糖放哪儿了?”
姥姥愣了一下,转身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罐砂糖,然后就不见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应该是拿着剩了半麻袋的梧桐花,径直地走向了羊圈。
三、沙砾和葡萄
姥姥家的院子里,新种了一株葡萄。秋天种下的,纤细脆弱的样子。姥姥毫无栽培经验,再加上院子里贫瘠的土壤,北方冬天的严寒,别说能不能结果子了,我甚至觉得这株葡萄藤都活不过冬天。姥姥只是笑笑,说上帝的心是善的,会让它活下来的。果真,它在冰雪里挣扎着活下来了,并在头一年的夏天结出了青涩的果实。虽然这乳青色的葡萄又小又硬,但姥姥开心地把它们摘下来,仔仔细细地重新种下去,等等看吧,看来年夏天。这年姥姥对它们仍旧不太上心,只是偶尔浇一把淘米水,剩余的时间全留给葡萄自己,它们孤零零地呆在院子的墙角,看起来也还怪可怜的。
第二年夏天回老家,院子里的香椿树,石榴树和柿子树已经郁郁青青,枝叶茂盛了,因而我早把那株可怜兮兮的葡萄藤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第二天早上,丰盛的早餐桌上出现了一串紫色的葡萄,圆滚滚的,还沾着亮闪闪的水珠。姥姥故作平静地说那是家里种的葡萄,没打农药,酸是酸了点,但还能吃。但姥姥的表情哪里是“还能吃”呀,眼角的,嘴角的,皱纹里的笑明明就是在大声地说“这可比蜜都甜”,好像也是在骄傲地证明,你看吧,上帝心善着呢。
这一年,姥姥在院子里种下了番茄,玉米和紫薯。表面看上去对它们的生长毫不在意,实则当她盯着这些纤弱但顽强的植物时,眼里的疼爱和欣慰骗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对她来说,这些都是上帝仁爱之心的体现,也是主与她私人的对话。
“上帝对世人的爱如此之深,因而我会坚强地活下去,即便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病,祂也会给我答复的。”
而对我来说,夏天总是从西瓜开始的。第一个西瓜切开,咔嚓一声跳出来好多精灵,他们手里拿着玻璃瓶,里面装着清甜,湿润和充沛的雨水,哗啦一声洒向整个世界。只有吃到西瓜,我的夏天才算开始,因而每年的第一个西瓜,我都会富有仪式感地切开。没到北京读书的时候,这样的仪式总是和父母一起进行的。
初夏,一个有着隐约虫鸣的夜晚,和父母散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西瓜摊。往往是一辆装满西瓜的卡车,上面坐了一个丰腴的女人,脸颊红扑扑的,卡车一侧站了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手指粗糙干裂。他们都带着羞怯的笑,问是要大瓜还是小瓜。“只要甜的就行!”,车上的女人拍拍这个,敲敲那个,拣一个最好听的瓜递给男人,就像他们藏在家里一年的丑孩子,拉出来见人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十分骄傲。买好瓜回家,爸爸切开之后,用勺子挖一大勺瓜心递给我,我再喂给妈妈。然后三个人只用一把勺子,边看电视边吃瓜。喂来喂去,推来推去,不一会儿一个瓜就会被消灭干净。第二天早上扔垃圾的时候,看到被刮得精光的瓜皮,突然感觉,噢,原来是夏天来了啊。
二〇一六年,独自在异乡迎来了夏天。在学校的水果摊上第一次看到西瓜,虽然是微型迷你版的,但我还是兴奋地买了一个,在寝室里咔嚓一声切开。但这次挖了一大勺瓜心,却突然想到身边没有可以给的人,只好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嘴里,说真的是有点不太习惯。这年夏天,我在西班牙吃到了西瓜味的冰棒。正值周末没课的时候,想一个人去巴塞罗那海边的城市公园看看,结果弄错了地铁的方向,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却发现公园已经关门了。我站在紧锁的铁门前,身边走过成群结伴嬉笑的当地人,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语言。然后买了一根最便宜的西瓜冰棒,咬了一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装作幸福地拍了张照片。难过归难过,但出来一趟,照片还是要发的。没过一会儿,一个几乎断了联系的初中同学评论说,想吃这个凉凉的,甜甜的东西。我当时正坐在大街的草坪上,眼泪就像决堤的大坝一样涌了出来,然后就再也止不住了。还好当时天已经黑了,不然我一定会被当地人当作是迷路的外地游客,或者是偷渡的难民,被送到警察局调查身份。
生活在北京,水果是最让我感觉亲切的食物。家乡的烩面,妈妈的番茄鸡蛋,奶奶的手擀面,在这里都变成了陌生的味道。只有水果,仍然和家里的味道一样,因而成为了我最喜欢的食物,它也常常给我惊喜。比方说木瓜,如果横着切,会发现原来它的心里,竟然藏着一颗规规矩矩的五角星!而且,水果的生长也是很神奇的。水,阳光,无机物,这些看似寡淡的东西在水果的心里会发生奇妙的化学作用,变成清甜的,亲切的,脆生生的味道。所以你看啊,这个世界的飓风,沙砾,洪水等等看似肆虐残暴的东西,都能在大自然的手里变得温柔,变成一条甜滋滋的溪流,让干涸苍白的血管变得鲜活,生动。
我因而喜欢树上结的,地上长的,土里埋的所有果实,它们把一切生硬的,尖锐的,冰冷的东西变成了甜蜜温柔的双手,抚平我们心头的褶皱。所以你看啊,大自然都能够把恶劣的折磨变成果实,我们遭遇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咬一口苹果,让所有的苦痛和酸楚都在这一口里化成二氧化碳,让风带走它们吧!
四、我的母亲
头疼,一团乌云蒙在眼前,黑云压城城欲摧。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但狂风肆虐,并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我体温正常,面色红润,精神振奋,不知道为什么会头疼。
来北京读书后,“一切都好”成了和妈妈打电话时说得最多的话,但她总会预料到我可能遭遇的所有苦难。当我擤着鼻涕说我身体健康时,“如果忘穿秋裤冻了感冒,别急。喝姜糖水,少吃药,是药三分毒”,当我笑着掩饰面试被拒的失落时,“要是在学校有了什么挫败感,很正常,大学就是让你成长的嘛,但你比你想的要强多了!”果然,今天我和她打电话时,“洗完头记得吹干再睡,别犯懒,不然第二天会头疼的”。相隔千里她竟然说中了我的头疼,莫非有什么超越科学的特异功能?不过也多亏了她的特异功能,我可算是找到了头疼的原因。
其实之前洗过头发我是会吹干再睡的,但在前两天吹头发的时候跑了神,头发卷进了吹风机里,还是被室友提醒才闻到了烧焦味。奇怪的是,最近每次吹头发都会想起来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所以为了避免火灾的发生,索性还是不吹了。湿着头发睡觉,湿着头发骑自行车,湿着头发吹着北京浓稠的寒风。不吹头发之后火灾发生的频率是小了很多,也不怎么想小时候的事了,但这种蚂蚁啃食大脑的头疼让人难以忍受。
小时候我很喜欢跟着妈妈去澡堂,她会抱一个圆圆的大红盆,里面放了粗布毛巾,檀香香皂,牛角梳,一大堆的泡泡机,还有捏一捏身体就会唱歌的橡皮鸭。我老家的街坊四邻都是熟人,去洗澡的路上妈妈会打一路的招呼,“四姑欸,堂子水热不热?人多不多?”“嘿康平舅,今儿你可算是捡着了,街口市场的鸡蛋再不会那么便宜咯。”“七婶儿,叶灵妹子结婚还缺人手不,缺的话给我说一声,随叫随到!”她的声音像要过年了一样,热气腾腾的红色弥漫在空气里。
进了澡堂,光溜溜的走进雾蒙蒙的淋浴区,妈妈会接上满满一盆热水,把我的橡皮鸭,泡泡机,空的瓶瓶罐罐都放进去。接下来就是我最期待的环节了——扑通一声跳到大红盆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想象自己是武侠电影里排山倒海的英雄。我和妈妈会在桑拿房互相搓背,那里逼仄闷热,妈妈会准备凉凉的优酸乳,我们一边喝,一边聊些深刻的哲学问题,比如我是,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宇宙的边界在哪里,人出生以前在哪儿死之后又去了哪儿。虽然当时我只有八九岁,但妈妈从没把我当成小孩子看,我是可以和她平等交流的人,这让我很骄傲。她还会问我马英九的上台会不会给两岸问题带来转机,会问我觉得她是适合红色还是蓝色的上衣。我会给她讲班上一个坐在窗口的男生,他头发颜色是浅褐色的,很好看,也会告诉她我喜欢街上的梧桐花,还有树下卖杂粮煎饼的大爷,脸前摆了一排核桃的大妈。洗好了要走出暖和的淋浴区,这可是洗澡经历中最痛苦的一部分。水珠在身体上迅速蒸发,加上外面的冷风,总会觉得像是光着身子走到了雪地里。为了不让我受凉,妈妈会用粗布毛巾把我整个包裹起来,抱着我走出淋浴区。当时的我即使裹着毛巾,缩在妈妈的手臂里,还一直嚷嚷着“冻死了,冻死了”,但现在想想,那时妈妈光着身子,头发滴着水,可能还有点发抖。我还很喜欢穿好衣服后,妈妈帮我吹头发时,热乎乎的风,还有头发上香香的味道。柔软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温暖的风顺着脖子钻进衣服,还有眼睛里。
洗好了澡,天就完全黑了,回家的路上有明黄色的路灯,天上有又大又圆的月亮。那条路上种满了栾树,开细小的花,就连它的香气也是隐秘的,不易察觉的。街上有个摆馄饨摊的老伯伯,到点会出现在角落拐弯的地方,那里开了一树的栾树花,还亮了一盏路灯,他陈旧的摊子在花香和灯光中有了暖融融的感觉。我和妈妈洗完澡后饥肠辘辘,闻到馄饨鲜美的味道时就乖乖缴械投降了,就像冬眠之后睡醒的狗熊,一走出来就看到了香喷喷的春天。除了必点的招牌馄饨之外,我们往往还会加一碗飘着葱花和虾米的紫菜汤,两个多汁的肉丸子。吃完了馄饨,我的头发上落了一层金灿灿的栾树花,第二天睡醒的时候,也总能在枕头上看见一两朵暗黄色的小花,细细碎碎的,衣服的缝隙里也会有。
我突然想到,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父母送我到宿舍,走的那条小路上,也有茂密的栾树。不过,那时的栾树不是开着金色的花,而是结了三片叶子合抱的小灯笼。我们就在这条路上安静地走着,彼此的话都心照不宣,又不舍得说再见。最后还是我说,快回去吧,别误了火车,我自己走。但现在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像比小时候更依赖他们。我害怕会在吹头发时想到小时候那股香香暖暖的风,想到为我吹头发的人终将衰老与离开,想到那段无法复刻的时光终将消失在忙碌庸常之中。于是我拒绝吹头发,拒绝无休止的思念,拒绝重新变成那个依赖妈妈的小女孩,拒绝和家乡有关的东西,我害怕绵长的思念与遥远的距离会让我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思念还是会趁虚而入,我会看到打饭的阿姨时想到妈妈,想到她熬绿豆汤时在雾气弥漫中的脸。今天,我强装镇定地端着餐盘坐到食堂的座位上后,想念委屈无能无力,这些我努力压制的情感一次性爆发,泪水像开了阀门的水龙头。
风满了楼,今天山雨可算是来了,我在人潮涌动的食堂里哭成了落汤鸡。
五、小纸条
小纸条,对于中学时代半青不熟的少年少女来说,应该是种暧昧并且意味丰富的东西。上课的时候不能讲话,于是我们开始传纸条,吐槽老师的口音和发型,埋怨课堂的枯燥和无趣,分享下课后的行踪。这样的信息传递通常发生在左右桌或者前后桌之间,两个人共同分享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小秘密,没什么有意义或者大不了的事情,但就是这种微妙的共享秘密的感觉,继而发展为熟络的,亲密的关系,在别人提起有关他的一件事时,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噢那个啊,他曾经跟我说过的”,故意引来别人一阵起哄声,然后连忙说“什么呀,你们可别想多了”,同时享受这个遮遮掩掩但面红耳赤的感受。
这样的纸条在少年少女们拥有了手机之后,转化为了短信,但意义和性质并未改变。这在中学时代的同性之间传播度好像更广一点。针眼儿大小的事,在那个敏感且多情的年龄里,被放大成了整个世界的悲欢离合,考试失利,作业忘带而被批评,老师的偏心,又遇到了喜欢的人,他穿的什么做了什么,你为什么放学不跟我一起走,我今天听了一首歌的歌词写得好好。鸡毛蒜皮,细枝末节,繁冗琐碎,那个时候总有一大堆说不完的话。然后文具袋里塞满了小纸条,被我们当作宝贝一样地收藏,然后一遍一遍地翻看。现在来看的确是有够幼稚的,但偶尔也会为长大的自己感到悲伤,为日益迟钝的神经末梢感到遗憾。
从小到大,我的朋友都少得可怜,但无一例外,我都和他们保持着长期秘密的传纸条活动。第一个朋友是Z,那时候我已经有了可以发短信的小灵通,几乎每天都会闲扯一会儿,说的什么都已经模糊了,想必一定是些幼稚寡淡的对话。只记得有一次打赌,赌输的人要一周写五篇周记(当时语文老师规定的是一周写三篇周记就够了),然后我毫无悬念地输了。但就在我写了五篇周记交给老师的时候,竟然受到了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的表扬,我偷偷地看了Z一眼,发现他眯着眼睛,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从那之后我每周要多写两篇周记,却有了因祸得福的感觉,还让我对写作这件事有了微妙并且隐约的热爱。后来,我和Z去了不同的高中,联系渐渐少了,但我时常还是会想到,在初中无数个放学的路上,小灵通来短信的时候那一声清脆的“叮”。然后到了大学,南北距离更远,随之联系也就断了,只剩下朋友圈偶尔的点赞,和一些不咸不淡的群发祝福。看着朋友圈里Z越来越陌生的面孔和生活,感觉往事都被时间的洪流冲刷的惨白无力,只留下一滩淤泥提醒着我,过去终将过去,这是万物的常理。
第二个朋友是V,也是个和我一样矫情且敏感的人,但明显她要比我更少女一点。我通常都是用那种用来擤鼻涕的纸巾,歪歪扭扭地给她写些没有逻辑的话。但她总会买一些小卡片,或者明信片,印有可爱的小猫小狗,或者世界各地的风景,或者几米的漫画,然后在背面写下整齐可爱的字,让人不用看内容就呼吸顺畅,心灵柔软。V还会用色彩粉嫩的荧光笔,画上可爱的小表情,比如挖鼻孔,或者鄙视你(……)。记得有次期中考试期间的晚上,只剩下第二天最后一门的英语考试,班里虽然是晚自习,但是乱哄哄的,有人在捂着耳朵背单词,有人在对白天考试的答案,有人在玩手机看闲书,更多的人在聊天,计划考完试要用何种方式放纵一下。虽然班主任明令禁止晚自习期间不准离开教室,但我和V 眼神稍微交流了一下就带上电子设备,偷偷摸摸地到了操场上。正值初冬,操场的夜晚寒风呼啸,落叶满地,两个人冻得鼻涕都要出来了。但是刚从闷热喧闹的教室出来,操场上明彻清醒的冷风让我们激动和兴奋,竟然开始围着操场跑圈,一圈一圈,什么话也不说。在那段压抑晦暗的时光,憋闷凝滞的教室里所发酵的委屈和焦灼,不甘和失落,踌躇和无力,这所有的“不用说我也知道”的东西就在一圈一圈的奔跑里,相互理解,共同承担,然后一起消逝在泪水和汗水互相混合然后蒸发的液体里。直到四肢发软,呼吸不畅,我和V才停下来,躺在冰凉的草地上,耳机里放着五月天的歌,看着头顶异常明亮闪烁的星星,感觉有种沉寂的温暖的气体充满胸腔,整个已经瘪了气的人又重新满血复活了。但不幸的是,我们的出逃被班主任发现,并盖以“无故翘课,行为散漫”的罪名,被罚在教室后面站了一个晚上,并且“静待处置”。班主任神情的冷漠和眼神的嫌恶又让我跌进了冰窖。但同样是收到处罚的V,竟然在放学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小卡片,让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V啊V,你果然是个有魔力的女子。
第三个朋友Q和我的大学在同一座城市,因而对这里的疏离和冷淡都感同身受,因而我们之间的纸条也越传越多,现在纸条的传输媒介更多的是微信了。上课的时候发,吃饭的时候发,睡觉前发,刚睡醒发。我的无病呻吟,伤春悲秋,自怨自艾,感时伤世都在Q那里得到了回应和理解,她不会嫌弃我浪费时间,或者敏感矫情,反而理解我的局限和情绪,并总能用最简单但有力的话给我信心和力量。在我怀疑自己的时候给我力量和信心,在我逃避退缩时给我坚定和勇气,在我痛恨世俗的时候给我看看世界的美好,在我咒骂命运的时候说她感同身受,然后和我一起痛骂。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感人肺腑,或者刻骨铭心的事情,但Q的有求必应,拔刀相助,心有灵犀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活,能够让我在孤独的北京,寒冷的冬天里,元气满满地笑着接受生活的宰割。我可以因为Q的纸条变得强大有力,坚定勇敢,毫不夸张地说,这样的存在,让上帝抚慰人心的作用都要逊色几分。
可惜的是,这些传过的纸条,大多数都已经消失了踪迹,淡忘了内容。但我也清楚地知道,生命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陪我走一段路。可我仍希望能够在我还拥有片段记忆的时候,把往事的梦呓记录下来,这样哪怕自己某天真的得了老年痴呆,还能够看着这些残存着温度的文字,摸摸你同样花白的头发,拍拍你同样佝偻的肩膀,嘲笑说“你都忘了,但我还记得,你曾经给我传过纸条,说你好喜欢我呢”。
六、一件快递
“凭编号K96在18:00前到紫荆十四号楼后取快递。件太多尽快取走。”
上午一节没什么营养的课在十二点十五结束,下午有一节要交作业的课在一点半开始,但作业还没来得及打印,下午的课要六点四十才结束,到时候快递工作点的人都下班了。偏偏这时候,中午十二点半,快递取件的短信来了。
早起的疲惫,一上午的消耗,封闭教室里的昏沉,精确到分的时间表,这样繁琐细碎的生活把我泡得发白肿胀,寒风还在呼呼地刮,手套还没来得及买,饥饿正吞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快递取件的短信来了,而爸爸又在微信里提醒我快递在派送了,注意留心手机短信,还要早点去拿包裹,不然东西就不新鲜了。
“都怪你们,每次都自作主张,北京想吃什么买不到!”
窝了一肚子火,加上已经麻木的饥饿,蔓延全身的虚弱,还有骑自行车时寒风在手上一下一下地划割,所有负面情绪的发酵让我恨不得把脚下的踏板踩碎。
“给你寄了点水果,核桃,还有两块手撕面包,记得去拿”。
刚开始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是挺欣喜的,室友还说是被父母记挂着真好我。当时心里带了一点骄傲,还是挺开心的。但是今天想到中午要去取快递,整个人却是像易燃物一样,随时都会爆炸,只能尽力把所有可能引爆的火花压制到内心深处,火花越压越旺,无处引燃,只能把这把着了火的匕首朝向父母。
“有没有搞错,寄水果?北京到处有超市,超市里什么水果没有啊;还有核桃,平时时间那么紧张,哪有闲工夫敲核桃吃。”
但等我回到宿舍,打开包裹,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感觉有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熄灭了我所有的焦灼和怒火。鼻子突然有点酸,然后特别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一袋核桃,剥过壳的,每一块都是好看完整的半个,根本不需要我花一点力气敲壳。我好像看到妈妈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午后的阳光把她发白的发根照成了透明的颜色,眼镜滑落在鼻梁上,膝盖上放了一个浅浅的木盘,上面堆满了核桃仁,脚下堆了新鲜的核桃,还有一堆被剥下的核桃壳,藤椅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个玻璃瓶,瓶里应该是核桃心木,我记得爸爸曾说核桃心木可以治失眠,活血气,自此妈妈就开始收集核桃心木了。
一个芒果。北京水果是多,但位置靠北,热带水果都贵得吓人。我喜欢芒果,但无奈太贵,从不舍得买,这从老家寄来的芒果可以解馋了。一袋橘子,青青翠翠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家里的橘子树结的果子,又小又青,但剥开皮却是一瓣瓣金色的果肉,比市面上卖的酸,但却是我爱的原始纯正的味道,也的确是在广阔的北京哪儿也买不到的橘子。
两个手撕面包,包装简单甚至有点土,是老家巷子口的那个肤色很白的阿姨烤的,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开摊,整个巷子都有一股馥郁浓香的牛奶味道。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买一个,外带一杯豆浆,边走边吃。吃不完的放在书包里,上课的时候扯一小块偷偷摸摸地放在嘴里咂摸,整个班上都会是香香甜甜的味道。引得好多小朋友下课的时候,在我座位周围围成个圆圈,等我在每个人的手心放上一小块手撕面包,想当年这块面包倒给我的好人缘提供了不少有利条件。
后来上初中,离开了老家,郑州市内的面包种类丰富,但是要么是红豆的,抹茶的,椰蓉的,要么是肉松的,火腿的,烤肠的,很少再有原味的手撕面包了,也少有舍得放进去那么多牛奶的面包了。刚开始会觉得那些种类繁多,口味奇特的面包新鲜又好吃,但一段时间之后又特别想吃巷子口的手撕面包,那种只加了牛奶的面包。爸爸妈妈知道了之后,总是在老家买上五六个面包,够我一周的早饭,然后把其中一个揣在怀里捂着,好让我晚上一下课,就能吃到热乎的,就像刚烤出来一样的手撕面包。那个时候,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身上都有一股柔软而温暖的牛奶味道。
想到这儿,我把桌子上的一块手撕面包拿起来,发现它和七年前的包装一样,甚至连价格都没变,一块二的价格卖一块砖头大的面包,估计也只有巷口的阿姨能这么实诚了吧。不过,看着芒果,橘子,核桃仁,还有面包,感觉所有的都没变,只是我忘记了。平时记得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追求那么多看似神圣的东西,想要完成多么高贵的使命,但怎么连这些都忘记了。感觉有点饿了,切下一块面包放到嘴里。面包虽然冷了,但是酥脆的外皮,柔软的胚体,四溢的奶香,还是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七、金色的银杏
每到一个地方,我会先看看生长在这里的植物。每一个地方的植物都带有这个地方独有的气息与味道,阳光与水分,以及生长在这里的人的音容笑貌。
今天天气很好,深秋,晴朗,万里无云。早上七点半在学堂路上骑自行车,两边的杨树笔直,高大,树叶纷纷扬扬落下,浅金色,深绿色。风呼啦啦地吹,草木香气混杂着露水的潮湿,一片落叶恰好落在车筐里,围巾随风飘扬。中午去观畴园喝瓦罐汤,路过情人坡,看到金色的银杏落了一地,把北京黯淡的深秋照的温暖,亲切熟悉,好像是久未谋面的挚友。
晚上从图书馆回家,我会选择一条偏僻曲折的小路。它的左侧是茂密的矮竹,骑自行车过去的时候需要低头;它的右侧是繁盛的垂柳,还有一条静默的浅溪,深夜会亮一盏模糊昏黄的路灯,柔和的像是天上的月亮。然后就又回到了清晨飞驰过的学堂路,还是一样的杨树,用遮住天空的枝叶哗哗的唱。还有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伯,一对散步的情侣,一家亮着灯的修车铺,还有在自行车上开心地唱歌的男孩。快到寝室的时候,会看到一棵金色的银杏,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我曾经生活了六年的中学校园里也有这样的银杏,种在暖黄色的路灯下,金灿灿的,所以我才感觉这么熟悉。
最近我又重新翻开《古文观止》时,发现了一片用银杏树叶做成的书签,那应该是用高中校园里的叶子做的。我隐约记得上高中时,在相对而植的两棵银杏树下背过古文,恰巧读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抬头看着银杏树,发现他们也看着我,我们相对无言,却又将彼此的话了然于心。他们的根系与我的中学时代相连,他们的气力和精神都滋养着我,让我在大风肆虐霜露突降的深秋变成金色,在凛冽的季节里变成最灿烂的样子。我真挚的感谢我曾在那里生活过的日子,感谢每个给予我生命能量的存在,感谢那段时光埋在我灵魂深处的坚韧,谦逊,勤奋与赤诚。
如今每次看到银杏,总是会想起那两株金色,尽管我们之间距离遥远,但曾经的日子还是会清晰地浮现。现在我离开了,但还有更多的人在他们的金辉下驻足思考,他们永远不会离开,并且会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中汲取在那里生活的人的精神,在寂静中站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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