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作品】苹果刑

2020.09.05

黄阿姨连日来饱尝的失眠之苦,有如利刃般切断了她膝部的肌腱,使她衰弱无力地坐在一只荷叶边的酒红蒲团上。她的声音也不知掉到她那空荡荡的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去了,她找不到它,但她确信菩萨知晓她的心声:菩萨娘娘保佑,这一向我老是梦见我老娘,我感觉有什么坏事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菩萨娘娘保佑。

博古架上的菩萨通着电,塑料佛光以及电子红烛里的灯珠幽幽亮着。虚弱的光使黄阿姨敏锐地联想到自己的贫血。她缓慢地直起身子,希望在菩萨跟前显得精神些也虔诚些。李李在她身后立正,如她所希望的,乖巧、安静,彷如莲花座下的童子,白瓷做的。白瓷果盘白森森地空置着,黄阿姨在心里告诉菩萨也告诫自己,洗完澡就出门买水果,菩萨娘娘请保佑我安眠,阿弥陀佛。

初升的朝阳把很小的一束三角形黄光投射到气窗上。黄阿姨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揉了揉眼睛,白头发又冒出来了,像一根根骨刺毫无原则地扎在脑门上,额头的肤色深一片浅一片的,只有眼睛下面都是黑的。她绷紧全身打了个哈欠,就像对镜中的自己做了一个嫌恶的鬼脸,与此同时闻到一股酸馊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匆匆走出卫生间,用手背贴了贴李李的屁股,再去检查睡李李隔壁的唐唐。谢天谢地,一切正常。

说起来,李李和唐唐经过反复训练早已经学会了使用痰盂,但黄阿姨仍经常记起她们第一次上门的那个可怕的下午,并在梦中对此进行夸张变形:傍晚的夕照呈现出一种大漠深处的荒凉,黄阿姨眯着眼看见家门被风吹开了,狂风将黄沙以及李李和唐唐吹进她家。黄沙越积越多,李李蹲在门后往沙里埋着什么,唐唐又趁其不注意偷偷挖出李李的所埋,塞进上衣口袋。黄阿姨抱走李李,然后在李李蹲过的地方双手开刨,带着披沙拣金的干劲,挖出来一坨不完整的屎。这个时候唐唐吸着鼻涕,朝蹲着的黄阿姨走来,那个可怕的上衣口袋正对着黄阿姨的脸越来越近……

黄阿姨返回卫生间,打开浴霸,满室辉煌,头油味弥漫在硬邦邦的金光里,显得有些黏腻。脱毛线衣的时候腾起一股尘,如袅袅香火,每当这个时候,黄阿姨就有一种重塑金身的错觉。暖烘烘的金光烤着她,把灰扑扑的脸烤明亮了,把抬头纹法令纹都烤化了,再看镜中人,至少年轻了十岁。

十年前,卫生间还没有装浴霸,十年前,老娘尚在人间,但已经有一些痴呆的征兆,一天到晚嚷着要上菜市场买胡萝卜,黄阿姨稍不留神,老娘就真的出门去菜场了,最高记录一天八趟,买回来的胡萝卜堆在玄关堆成两座萝卜山。更可怕的是,老娘还学会了藏。黄阿姨在水槽、碗橱、灶膛,床垫下面、棉袄口袋甚至羊毛袜里都找到过胡萝卜。尽管如此,上菜场买胡萝卜似乎成了老娘余生唯一的主题,一边嚷嚷一边又警觉地四下张望,小声叮嘱黄阿姨,“他们等一下又要来借豆子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他们说半天也借不到一升豆子,眼泪就像豆子一样往下掉……他们种大豆种青菜种西红柿种胡萝卜,几百亩几百亩地种,还是不够吃……他们把大豆青菜西红柿和胡萝卜,还有大蒜生姜小葱,统统种在同一亩地上,只能看不许吃,专门给人家拍照……”

老娘的痴呆症发展到后期,不光四处藏胡萝卜,还藏蛋、藏米饭、藏茶叶、藏食盐,也藏屎……邻居老邓家盖新房,家门口常年堆着水泥、黄沙,黄阿姨以为老娘满手黑污是玩了一天沙土,直到老娘坐上饭桌,黄阿姨敏锐地在青椒炒臭豆腐的香气中闻见一股货真价实的臭,随即发现了残忍的真相,她的老娘终于老成了一个不让她省心的孩子。这算不算是一种补偿,也是惩罚?

实际上,痴呆前的老娘比黄阿姨更早地接受了女儿不育的事实。老娘曾游走四乡,为年轻的黄阿姨物色领养对象,刚好王宅村的一对小年轻生了个女孩不想要了,然而黄阿姨也坚决不要那名健康的女婴。三十五岁的黄阿姨还想自力更生地再试一试,一直试到四十二岁才死心。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二岁,黄阿姨试遍中医西医各种偏方土方。医师没有给绝境中的黄阿姨最后的希望,他们用接二连三的比喻给黄阿姨判了死刑:胚胎就像种子,移植胚胎主要就是看内膜,子宫内膜就像是土壤,黄阿姨的土壤条件不好,更要命的是,黄阿姨的种子也不多。

陪黄阿姨看了多年妇科的丈夫老黄闷声不响地在医院早已不喷水的喷水池旁抽掉了一整包烟,回到家后,老黄把黄阿姨摁到床上,骄傲地宣布他再也不用戴避孕套啦。黄阿姨通过身体感知老黄的暴怒,同时唤起她新婚燕尔的回忆,那时候她怕羞又怕疼,因为怕羞只好拼命地喊疼,突然有一天,她发现疼痛被一阵甜蜜又羞耻的快乐取代了,但她依旧喊着疼疼疼,疼死我啦……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四十二岁终极判决这天。这天过后,她再次感到久违的疼痛,结结实实的每一根神经都簌簌发抖,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叫喊了。

那张历久弥新的花梨木婚床于她便成了一片并不开阔的刑场。每当夜深人静,她就变成伏诛的罪人,任由老黄摆布上刑。某个深夜,老黄骑跨到她背上,右手揪住她的头发,左手绕到她眼前用左手中指往上杵她的鼻子,嘴里叫着欢欢、欢欢……黄阿姨忍气吞声,积了一肚皮的眼泪水。

老娘曾提醒黄阿姨,你看孕妇的眼神很奇怪,你不直接看她们,而是很快地瞥一眼。黄阿姨跟着老娘去妹妹家送喜蛋,全程都没怎么看妹妹,姐妹之间说体己话的时候也是牢牢盯着地面。黄阿姨后来在街上碰见待产的贵州女人,同样扫一眼就假装没看到地从边上躲过去了,好像躲猪瘟一样。黄阿姨发现仅仅是这一眼,不论是对妹妹还是贵州女人,她都有各种情绪同时涌现:惊恐、嫉妒、喜悦,甚至是报复。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用同样的眼神看邻居怀孕的狗、鸟巢里的燕子。当晚她做了一个很坏的梦,她在梦里用竹竿把鸟巢整个端下来,踩烂一个个鸟蛋,然后把老鼠药放进那只孕狗的碗里。黄阿姨还梦见老娘突然胃口大开,居然与狗争食,拿起那只下了鼠药的狗粮碗吃得津津有味。

坏梦连坏梦,老娘痴呆以后彻底释放压抑多年的当外婆的欲望,直把女婿当孙子。老黄忍辱负重做了丈母娘几个月的“孙子”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决定把丈母娘送进婺城养老院。在此期间黄阿姨多次抗议,我老娘脑筋还不糊涂的时候就经常和我讲谁谁脑筋糊涂了进去了,家里人去看她给她带的饼干牛奶最后统统被看护贪污掉啦,家里人没办法,下一回就给看护也买一份饼干牛奶送去,只求看护讲良心不要克扣自家人的那一份……我老娘还讲过另外那个谁谁谁,脑筋糊涂之前很精明的,结果在养老院里天天被人耍,一会儿叫她唱东方红一会儿叫她背语录,都看她的笑话,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好像魁星一样……黄阿姨怎会不懂老娘的心思,她一再地向女儿传播养老院的种种不利消息正是迂回地表露她对养老院的恐惧,反倒痴呆以后老娘在大伯的葬礼上坦坦荡荡倒出了心里话,好好的人被化疗搞成这个样子,钞票也没少花,到头来人还是没了,真是做冤大头了,我反正是不要做化疗的,我要死也是死家里的。

老娘最终还是被老黄夫妇俩送进了养老院。三人坐了半个多钟头的小巴就来到了婺城郊区,几幢建在小山坡上的宿舍楼被一圈灰围墙抱起来,围墙顶部插着碎玻璃和铁丝网,有一只破风筝缠在上面。老娘慢吞吞地下车一边说自己是一只风筝,过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的风筝线断了,风筝要掉到月亮上面了。这让老黄很是得意,他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沾沾自喜。黄阿姨一声不吭地搀着老娘进了养老院,找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一切安顿妥当,老娘突然拽住黄阿姨大叫起来,老娘的理智已经退化到一个小孩子的水平了,她像个敏感的孩子嗅出了离弃的味道。她去掰扯黄阿姨的左臂,然后是右臂,希望黄阿姨能抱抱她,将她抱离那间阴暗潮湿充满尿骚味的六人间。黄阿姨始终紧抱自己前胸,像另一个受惊的孩子。老娘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宿命,狠狠地推了一把黄阿姨。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老娘似乎有点懊悔,站在原地两手捂着眼睛和嘴巴大哭,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黄阿姨发现老娘一边哭一边从指缝里悄悄观察她和老黄的反应,假如她和老黄理会了,老娘势必会哭得更厉害,就像小孩子那样。黄阿姨像回避孕妇一样假装没看见老娘在看她,和老黄一前一后穿过养老院的银色铁门,把这位皱巴巴的老孩子永远地留在了门后面。

在养老院站等公交车的时候,黄阿姨被一阵自责的情绪勒住,越勒越紧,懊悔的泪花闪动在眼眶里。老黄安抚说,养老院不是集中营,想开一点。结果黄阿姨又搬出一套一套的“老娘说”,总之养老院就是集中营,养老院的看护阿姨全都是集中营的刽子手吸血鬼……老黄歪嘴一笑,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你老娘在养老院至少比被你照顾好,不是吗?好几次进家门前我就听见你辱骂你老娘,骂她是阿狗阿猫蠢驴笨蛋,当她把米饭掉到地上的时候,当她把屎拉在裤子里而你不得不洗那些有屎有尿的内衣裤的时候,不是吗?黄阿姨顿时感到两颊迅速升温,比滚烫还滚烫,眼眶里的泪花被高温蒸发殆尽。她冲地上眨眨眼,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需要那些“老娘说”的借口啊,越是替老娘发声抗议了,当她把老娘送进养老院甩脱她的时候就可以走得越轻易,如果不是老黄戳穿,她本可以很轻松地流下自责的泪水,为自己尚存完整的良心而心安理得。

黄阿姨从养老院回来后就开始频繁做同一个坏梦,老娘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吃那碗掺了鼠药的狗食。黄阿姨回想了一下老娘的看护阿姨,比黄阿姨大不了几岁,胖胖的,纹过眉,皮肤黑黑的,鼻头上有许多雀斑,样子有点苦又有点凶,她会失去耐心刁难老人吗?

黄阿姨盘算着对养老院来一次突击访问,不料下楼烧早饭时崴了脚,在床上歇了好几天。下一次梦完老娘,黄阿姨又把右手烫伤了,去养老院的日子一推再推,黄阿姨变得格外谨慎,下楼的每一步都紧抓扶梯,形同蹒跚学步,晨起喝热茶的习惯也改成了喝凉白开。黄阿姨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质了,但又不敢好了伤疤忘了疼,仔细一点总归是好的。

千算万算没想到噩运会降临到老黄头上。老黄正当壮年偏赶上婺城奶厂破产,又不愿屈就婺城棉纺厂做门房。黄阿姨六神无主想到了老路子,我们还是养猪吧,多养几头欢欢。老黄歪嘴一笑,我们自己都没种,还去搞猪的种。欢欢是黄阿姨养过的一头种公猪,欢欢的鼎盛期,婺城的猪崽多少都和它有关系,欢欢病死之前把猪瘟传染给其他交欢对象,那些染病的种母猪又把病毒带向四面八方,险些酿成婺城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动物传染病事件。黄阿姨面对上门索赔的养殖户直叹,三年白干,一夜回到解放前。老黄却有不同的意见,人一辈子要是能活成欢欢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死也值了。

老黄和几个工友一商量,决定南下去广西养虾。老黄启程前夕让黄阿姨在家做了一桌出征宴,除了那几个同去养虾的工友,老邓也是座上宾。老黄酒过三巡开老邓的玩笑,老邓你这个钻石王老五要做到啥时候呀。老邓笑笑。老黄喷着酒气说,老邓做钻石王老五做出瘾头来了,一批又一批吊了多少婺城女人的胃口啊。老邓笑笑。老黄说,老邓吊出味道来了,不像我们一棵树上吊死。老邓笑笑。老黄指指黄阿姨对老邓说,我出去打工她等于守活寡,你一个老光棍少往我们家钻啊,寡妇门前是非多晓得吧。老邓笑笑。

黄阿姨怕是非也怕做寡妇,如果说之前的婚床如刑场,那么现在则是冰窖寒潭了。她开始后悔没有辞掉棉纺厂门房的工作,随夫南征。老黄虽然在床上侮辱她暴烈待她,那也是她罪有应得,谁叫她是一头生产性能低下的种母猪呢?尽管黄阿姨不愿这样轻贱自己,但她没法不去想那些老黄自比是欢欢的床上岁月,疼痛归疼痛,好歹是两个人。黄阿姨孤枕难眠,要是不幸梦见老娘,更是一夜无眠,除了天亮就起床拜菩萨求保佑,别无他想。阿弥陀佛。

老黄离家在外,黄阿姨做门房的兴头大增,话也比从前多了很多。她害怕回家独自面对整块青灰色、冰凉、死寂的时间,为免在沉默中灭亡,她在工作时间尽情释放交流欲望,短话长说,没话找话,说得仅有的几位棉纺厂工友都厌烦了,纷纷绕过正门从侧门出入厂房。棉纺厂的效益并不比奶厂好多少,棉纺厂的外来访客也少之又少,黄阿姨也就没多少盘问的机会。即使远离空荡荡的家,她还是被大块完整的青灰色、冰凉、死寂的时间砸中了。

黄阿姨利用午休时间逃出鸟笼一样的门卫室,没有目的地,单纯瞎逛,不知不觉来到奶厂。生产线都停在那里,包装车间散落着一沓沓塑料标签纸,一瓶浑浊的成品奶端端正正摆在窗台上,黄阿姨看了看生产日期,两个月零十三天后,老黄就要面对下岗失业的现实。车间后面的小型牧场已经腾空,这里曾经养过五六头荷斯坦牛,老黄多次发牢骚,整个奶厂最腥最臭的就是这个地方。奶厂资不抵债,这些荷兰牛很快就被消息灵通的奶厂工人牵回家了,老黄只抢到一台制冷机还挺高兴,晚了就只能搬些桌子椅子回家啦,再晚的就只有过期变质奶了。黄阿姨绕进空荡荡的牧场,回想起欢欢还健在的日子,她会和那些前来配种的男人女人聊一聊菜场行情,只有她和欢欢的时候,她会告诉欢欢许多她从来没大声说出来过的事情,她问欢欢最多的一句话是,儿孙满堂高兴吗?何止满堂,整个婺城都有你的子子孙孙啦。欢欢很配合地哼哼两声,黄阿姨就流眼泪了。

黄阿姨从奶厂回棉纺厂之前先折去花鸟市场,她意识到自己非常需要陪伴,哪怕是一只宠物的温度。去花鸟市场要经过婺城福利院,黄阿姨在福利院门口撞见罐头厂的梅阿姨,自行车后座上歪歪扭扭地坐了一个穿黑白斑点短袖的男孩。黄阿姨说,下班啦。梅阿姨说,不干啦。黄阿姨说,发财啦。梅阿姨翘起下巴朝后座点了点。婺城福利院刚刚推出一项针对孤残儿童的家庭寄养制度,在缓解福利院收留压力之余,还可使孤残儿童对养父母产生较好的认知感,对家庭产生较强的归属感,从而有效地促进儿童的身心健康成长,使他们更好地回归社会。

福利院对寄养家庭给予每位孤残儿童每月1600元的补贴。认养一个孤残儿童的月收入和黄阿姨看棉纺厂大门的工资差不多了,再养一个的话,她的手头就宽裕了。黄阿姨在福利院办完登记手续出来,既没有去花鸟市场也没有回棉纺厂。黄阿姨路过告诉老邓,她的家里很快又有人气啦,她要在家里打工啦。老邓正忙着自家水果店开张,以为黄阿姨要和他抢生意,面色微微一沉。一个星期后一个有风的下午,一个面色蜡黄还穿橘红色大衣的女人领着两个剪了平头不容易看出性别的女孩来到黄阿姨家。老邓后来就没怎么见过她们了,除非是到黄阿姨家里去。

黄阿姨虽然膝下无子,但护理老娘的经验足以使她应付李李和唐唐了。在训练她们学会用痰盂之前,黄阿姨不得不挨个抱她们进卫生间把屎把尿,她们都把黄阿姨抱得紧紧的,像新生的小猴紧贴着她的衣领。我的心肝,某一瞬错觉使黄阿姨沉吟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黄阿姨庆幸老娘是在养老院过完失智的余生,否则她也要每天这样屎啊尿啊地伺候,一边嫌恶一边对自己的嫌恶产生愧疚,也庆幸老娘去世不早不晚,免得寿则多辱,越老越像李李和唐唐。嫌恶加快了训练进度,不出半月,李李和唐唐都弄明白了,一旦有尿意或便意就乖乖去坐中间凿空成圆洞的小木椅,把小屁股嵌进圆洞,小心对牢底下的痰盂,否则她们将面临冷水洗屁股的惩罚。除此之外,黄阿姨还用苹果巩固训练成果,如果一天下来李李和唐唐都很好地自行完成了如厕,她们就可以一人得到一个苹果,相反假如李李没有达到黄阿姨的预期,毫无疑问将失去苹果,李李失去的苹果将额外奖励给已经有一个苹果的唐唐。

唐唐每天醒来都好像是第一天面对这个世界一样,天生文静,坐功了得,大多时候就坐在那把特制的小木椅上,裤子退到脚踝,不声不响一动不动,仿佛一盆有血有肉的根雕或者标本,只要按时进食按时排泄,基本没什么问题。黄阿姨看唐唐很亲切的,黄阿姨小时候的邻居就有一个叫“天福”的唐氏综合症儿,平日里呆头呆脑,发作起来伸出舌头叫唤两声,形貌举止和几十年后的唐唐相差无几:眼距很宽,鼻根又低又平,眼裂小,眼外侧上斜,有内眦赘皮遮挡视野,外耳小,胖舌头常伸出口外流口水,身材矮小,脖子也短……唐宝们比缓慢还要缓慢地进化着,死性不改,顽固遵从基因的脚本,一代一代螺旋式地没有变得更好,不可能再有其他可能。

至于李李,因为出生不久用了不合格的痱子粉,重度铅中毒,变成了脑瘫。残留一半清醒的神志使她获得了受教育权。可是李李三天两头在特殊教育学校弄伤自己,今天用铅笔扎破了手臂,明天又用铅笔挑破了化脓,过几天又在走廊摔破了膝盖或者脚踝什么的。真正终结李李求学生涯的是一次放学路上的意外。那天,黄阿姨在家等到五点半仍不见李李回来,特殊学校的放学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从黄阿姨家到学校差不多两公里路,开头两个月黄阿姨坚持每天接送,一等李李认得路线了,黄阿姨就放心地让李李自己上下学,这中间也没出过岔子。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黄阿姨彻底慌了,抱着唐唐出门寻李李。唐唐对于发生的事情似懂非懂,她不停地拍着黄阿姨的后背,像要给她安慰。黄阿姨喊了一晚上的“李李”,到了后半夜就失声了,从失声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很嘶哑,和掐住乌鸦的脖颈或者往乌鸦的嘴里灌水发出来的声响一样。黄阿姨就像一只可怜的老乌鸦在婺城的地上折腾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上午,有人在婺城农贸市场里发现了李李,嘴里塞着袜子,双手反绑在铁栏杆上,裤子被扒掉了,幸好是夏天,换做是冬天,后果不堪设想。黄阿姨抱住李李恸哭,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冷漠自私的,汹涌的眼泪让她和大家都看清了她。婺城警方不到四十八小时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居住在城南的老马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黄阿姨没和老马打过交道,只听老邓说起过,早些年老马在杭州郁郁不得志,灰头土脸地回到婺城,逢人就讲,我老马是千里马,遇不到伯乐没办法才流落回这个鬼地方,婺城太闭塞了,连马厩都不算,在这种地方对于任何事都只能去接受,一点办法也没有。法院的判决结果出乎黄阿姨的意料,老马因为“有精神病史”没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这个年近半百离异多年还在坚持读诗写诗还看一点心理学的老马确实符合婺城人民对于“精神病人”的想象,再加上后来老马在“创建文明婺城”的全民公益体检中检出梅毒以及邻居目击老马在卧室墙上画了许多男性生殖器,老马就彻底坐实了“精神病人”的指控。

现在,李李和唐唐不分昼夜成天待在黄阿姨家。如果不是寄养在黄阿姨家里,假以时日她们都将被福利院送进福利工厂自食其力。唐唐大概可以做一些简单的机械重复作业,比如给罐头贴标签纸,也可以糊纸盒、串链珠,坐着做一天,劳动成果应该很可观;李李活泼又学过一点文化,但也不适合太复杂的工种,天知道她会不会被车床车掉大拇指或者鼻子?黄阿姨经常在李李的床上发现散落的饼干屑和盐粒,这个情况直到她克扣了李李一个星期的苹果才有所改观。但李李很快故态复萌,有一天,李李用苹果在新床单上画了一些湿漉漉的长方形,黄阿姨忍无可忍地揪出李李关进卫生间。卫生间像一间广播室一样,放大了李李的哀嚎,黄阿姨自顾和唐唐就着一盘青菜一碟咸菜吃完了晚饭。她发现自己还是硬得下心肠的,比起李李饿肚皮,新床单上的苹果渍能否彻底清洗干净是她更关心的问题,至于那些在农贸市场里流的泪,那些泪水中的温情善意或许只是人在极端情况下的应激反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唐唐假装没有听见卫生间里的动静,仔细嚼着一根青菜,不时抬头盯着黄阿姨看一会,一部分菜叶露在唇外,唐唐活像一只近视的兔子。

晚上睡觉前,黄阿姨照例给她们讲故事,不是正儿八经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那个路数的,而是黄阿姨自己没处说的心里话,有些从前也说给欢欢听过——

“有一年夏天,欢欢跑出去了,我和老黄找啊找,从早找到晚,一口饭都没吃。没办法啊,欢欢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我们都指望它的命根子吃饭的。其实,在欢欢之前,家里还有一头比欢欢更神勇的公猪,配种的时候,隔着好几里地都能听见它的叫。有天早上,老黄像平日一样跳进猪圈里扫垃圾,那头公猪突然站起来,张开嘴朝着老黄的大腿根就是一口,差点咬掉了老黄的命根子,鲜血顺着老黄大腿内侧一直流,那头发情的公猪还不罢休,老黄捂着裤裆哇啦哇啦一路跑一路叫,别看老黄在床上很威风,他也是做过孙子的,而且还是对着一头猪。老黄伤好了以后就叫来兽医把那头公猪骟了,然后才有了欢欢。不过那头发情的公猪为什么攻击老黄不攻击我呢?公对公有啥意思?”

“我老娘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解放以前,王宅村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因为肚子痛上医院检查,她跟医师说她还没有结婚,医师笑笑说,没结婚不代表没有床上生活呀。老处女一本正经强调说她真的没有其他生活,医师就没说什么,把手指伸入老处女下身开始检查。老处女疼得哇哇叫,血一直流一直流,原来是处女膜搞破了。医院有规定的,对于未婚女性一般是通过直肠检查,而不会采用手指经阴道内诊的方式,医师也吓傻,估计没想到会碰上这么老的老处女。老处女止了血止了疼还是哇哇叫不停,哭着说自己寡廉鲜耻,政府不会送贞节牌坊给她了,老古董吧?”

“我刚做新娘的时候,回婆家过年,婆婆私底下问我怎么避孕的,我老实回答,避孕套,一边说一边脸红。婆婆就说不要用避孕套,还拿公公举例,说公公原来也是戴套的,后来一直腰疼,婆婆又拿自己做榜样,做女人的要心疼老公,宁可自家上环也不要让老公吃苦头。结果我一直没怀上,上环的事就一拖再拖。前些年,婆婆上医院做核磁共振,身体里面不能有金属,这才想起来取环,但已经错过最佳的取环时间,一部分节育环断在了身体里,大医院也取不出来。婆婆张开大腿躺在手术台上,疼得哇哇叫,叫完就骂公公没良心只顾自家享福,骂完接着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龄产妇。”

“我想去广西看看老黄,听说广西男人都很享福的,女人下田劳动,男人在家喝茶带孩子玩,老黄说他一个当地朋友的老婆刚刚坐月子才一个星期就去田里插秧了,什么年代啦,怎么还有这个品种的女人,真可怕……”

黄阿姨还会给李李和唐唐讲起她从没见过的海,从没吃过的百香果、番石榴、莲雾、释迦。老夫老妻为节省长途话费,基本上一个月通一次电话,每次通话老黄嘴里总嚼着不同的热带水果,都是她闻所未闻的水果名,但从老黄的啃咬咀嚼声中,黄阿姨仿佛也闻到了果香,整条舌头充满想象力地沾上了甜腻腻黏糊糊的汁水。黄阿姨觉得自己有点像早年参神的盲艺人,明明坐在一截黄土断墙下,嘴里却唱着,北海的莲花朵朵鲜。黄阿姨又觉得自己的某些器官也是盲的,只等着老黄一年到头回家来扫盲激活。黄阿姨很用力地想,想得多了,老黄就入梦了,老黄双手捧一块黄澄澄的热带水果,伸出舌头稀里哗啦凶猛舔舐,舔到后来,老黄把脸埋下去和水果紧贴一块,用整张脸去吸去收。再后来,黄阿姨惊讶地发现,老黄舔舐的是自己,他把她揉碎撕咬,挤出丰沛的汁水……

于是,黄阿姨每周都会给李李唐唐干讲一次热带水果,一边讲一边用力吞咽空气,并让李李和唐唐跟着一起望梅止渴,努力去捕获那一丝并不存在的涩与甜。唐唐随着深呼吸的持续,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小脸憋得血血红。李李喘着粗气,模仿黄阿姨也用气音喊着疼疼疼,一边用手指在地上比画着一个圈套着一个圈。辍学以来,李李就迷恋上了画画,包括那些画在床单上的长方形后来又在地上复现了一遍,李李边画边指点唐唐,这是操场,这是教室,这是老师的办公室,这是办公室的床……

时间在黄阿姨的注视下流逝。算起来,李李和唐唐在黄阿姨家也有六七年了,六七年对于她们两个似乎没什么分量,她们依旧娇小、白皙。黄阿姨关掉浴霸迅速别过头,停了一会才重新照起镜子来,她看见那里有个女人,离五十岁还差一年,眼睛下面全是黑的。

黄阿姨把李李和唐唐赶上床,锁好房门,拎着一箱火龙果走进老邓的水果店。这些年黄阿姨屈指可数的长进之一就是终于吃到了好几种热带水果,吃不惯。除了老黄过年带回家的,一些重大节庆日,上门来看望孤残儿童慰问黄阿姨的婺城各大国企、政府机关部门、学校,他们都喜欢带一些相对稀罕的慰问品,不仅有热带水果,还有进口奶粉、进口钙片。通常情况,他们和黄阿姨寒暄完,放下慰问品,然后就和李李唐唐,或者只是她们中的一个亲切拥抱,手拉手用一种戏剧化的悲悯腔调,说,你好啊……我真的不知道能够为你做点什么……李李喜欢这些陌生人的拥抱,陌生的肢体贴着她抱着她,虽然有点勒,可李李感觉还是很好的,仿佛有花花草草和参天大树要从身体里长出来。李李由此想到了春天,语文老师描述的春天。黄阿姨家的窗户很高,李李和唐唐在吃饭、睡觉、发呆、看电视之余,偶尔也会看一看窗外的天,三百六十五天的天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一年四季对于李李的影响无非是穿不穿棉毛衫棉毛裤,冷水还是热水擦身。那些陌生的拥抱使李李无师自通地懂得了春天。李李在和自己的脑袋等高的墙上画了许多窗户,又在地上画了许多稍微复杂一些的圆圈,带叶片的,好像是从窗外落进来的果实,李李画啊画,自欺欺人地告慰那些苹果旁落入唐唐口袋的伤心日子。

走访慰问的爱心人士们都不会停留太久,他们拍完拥抱或喂食或牵手李李和唐唐的照片差不多就要走了,一边走一边用戏剧化的悲悯腔调说,给你们添麻烦了……阿姨辛苦了……黄阿姨本可以和他们说一些实在话,比如下次来不用带这些特别名贵的水果,苹果橘子香蕉这些家常水果就可以了,但黄阿姨全程除了面带微笑,只会说,谢谢你们……你们更辛苦……至于慰问品中的进口保健品,黄阿姨看不懂外文字,养成依赖国货的心理,结果就是所有进口保健品都找老邓回收变现,而那些吃不惯的热带水果,依然找老邓,要么替换要么也变现。

“还是换苹果?”老邓问。黄阿姨点点头,一箱火龙果换回一箱半红富士,老邓还额外给了一串葡萄。黄阿姨就走到水槽边自己洗了葡萄吃起来。老邓说,甜吧。黄阿姨点点头。老邓说,哑巴啦。黄阿姨点点头,做了一个皱巴巴的表情。老邓说,怎么啦。黄阿姨摇摇头,觉得没有必要和老邓分享那些失眠的细节,连日来躺到床上就像躺在太阳上,尤其是背部阵阵发热,烫得她睡不着。好几个小时里她被自己仍醒着的想法折磨着,她从断续的梦中完全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黑暗在她的耳中嗡鸣。起夜时她看到李李和唐唐睡得深沉安稳,洁白的肌肤泛出月色一般的光泽,看得她一阵凉意,心生妒意,就是没有睡意,醒到后半夜,她开始剧烈咳嗽,直至天明失声。

老邓看着黄阿姨说,我年轻时候去海南看战友,第一次见到火龙果,没见过啊,平常能吃到苹果橘子都很开心了,就当宝贝一样买了两个,严严实实装旅游包里,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回到婺城,打开包,一群飞蝇一滩馊水,包里头的衬衣衬裤袜子领带统统霉烂,我到现在都不是很喜欢火龙果,怪只怪第一印象太差了,也怪那时候的火车开得慢,当然了,你拿火龙果来换苹果,我肯定还是换给你的。黄阿姨把最后一颗葡萄甩干,放进嘴里,上下齿轻轻咬住。老邓说,水果不烂,地球不转,第一印象很重要,我每天摆出来的水果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当然了,内行人其实用不着看,水果好坏,闻一闻摸一摸也就有数了,人也一样。

黄阿姨精挑细选出九个红苹果,洗净擦干,恭恭敬敬摆上菩萨眼皮底下的白瓷果盘。菩萨保佑,我一向本分守规矩,老邓的坏心眼我不是看不到,老黄不在,我从不留老邓在我家超过半小时的,我上老邓那里也是真心要换苹果,不像梅阿姨她们,没事就去老邓店里打牌讲黄色笑话,一点样子也没有,菩萨保佑,老邓现在也越来越不像样了,闻一闻摸一摸就看出人好人坏啦?老邓真是一个坏人,菩萨保佑,我怕我就要忍不住了。

黄阿姨从蒲团旁拿起一本书,翻动嘴唇默诵:人活着,没必要凡事都争个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朋。跟家人争,争赢了,亲情没了;跟爱人争,争赢了,感情淡了;跟朋友争,争赢了,情义没了。争的是理,输的是情,伤的是自己。黑是黑,白是白,让时间去证明。放下自己的固执己见,宽心做人,舍得做事,赢的是整个人生;多一份平和,多一点温暖,生活才有阳光……

虽然没再梦见老娘,但依然睡不踏实,黄阿姨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了,眼睛下面越来越黑。黄阿姨也没再梦见老黄,尽管她每天睡前都要和李李唐唐重复一遍老黄如何像吃热带水果一样吃掉她,一点不剩地。她觉得自己快要干涸了。

黄阿姨破天荒地空手来到老邓店里,梅阿姨也在。梅阿姨把右手掌心伸给黄阿姨,说,老邓新进的新疆葡萄干,黄阿姨也吃一点。老邓本来背对她们蹲在里间地上验货,听到声音就转过来,逆着光说,你先把火龙果放地上,等一下给你苹果。梅阿姨一头雾水,停了一下说,老邓昏头啦,是黄阿姨,不是你的送货小弟。老邓从黑洞洞的里间走出来,看清了黄阿姨的双手,然后又拉了一箱葡萄干进去了。梅阿姨说,老邓这么多年都不找一个贤内助帮衬一下,真是难为。黄阿姨皮笑肉不笑地一笑。梅阿姨说,老邓是在家出家,老邓不抽烟不喝酒不成家,难为的,老邓真是比和尚还和尚,是和尚中的和尚。老邓被逗乐了,像打铃一样咯咯笑起来,接着却演变成了一阵咳嗽。他虚弱地靠着墙,一等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意味深长地眨了下含泪的眼睛。黄阿姨说,老马也是在家做和尚。梅阿姨说,不一样的,读过书又忘了和没读过书的区别是很大的,结过婚的光棍和没结过婚的光棍也两样的。黄阿姨看见老邓在梅阿姨面前就像一只沉默的红苹果了,同时感到脸上滚烫。在梅阿姨发现之前,黄阿姨逃出水果店,空手而归。

菩萨保佑,一个月后黄阿姨成了婺城年度十大道德模范。对于这个结果,黄阿姨是茫然的,暗自思忖了一下“道德”,衡量了一下自己与“道德”的关系,阿弥陀佛。黄阿姨的嗓子已经完全恢复,她跪在蒲团上,吐字清晰地念完一页书:心简单,世界就简单,幸福才会生长;心自由,生活就自由,到哪都有快乐。得意时要看淡,失意时要看开。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放下的。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多一些宽容,多一些大度,挥挥手,笑一笑,一切的不愉快都会成为过去……

表彰这天,黄阿姨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服,玫红底的灯芯绒外套上印着紫红的凤凰。当她和另外九位不同行业的代表站上领奖台时,梅阿姨她们正坐在梅阿姨家中的骨牌凳上嗑瓜子打牌。梅阿姨好不容易攒了四张老K,憋到最后准备放炸弹,结果被对手林阿姨的五张小“3”生生炸了回来。梅阿姨的对家肖阿姨说,一手好牌打个稀巴烂。梅阿姨说,这个道德模范啥时候评的呀,谁人评的呀。肖阿姨说,谁知道。梅阿姨说,黄阿姨怎么就成了道德模范啦。肖阿姨说,谁叫她带了两个孤残儿童呢,我们都只有一个,我家的那一个上上个月还被我退回福利院啦。梅阿姨说,黄阿姨本身没有孩子,领养个把小孩也是天经地义,你看看我,不仅要供儿子在北京上大学,还要养一个肌肉萎缩儿,我才是活雷锋热心肠,我才是正宗的道德模范好吧。林阿姨为了让牌局尽快继续就放狠话说,我上午碰到黄阿姨了,看她穿得一身新出门,好像穿寿衣一样。肖阿姨赶忙打圆场说,做这个道德模范就当是老天爷可怜黄阿姨不孕不育吧。梅阿姨重新洗牌,说,这一把算我倒霉。肖阿姨说,老邓长久不见了。林阿姨说,老邓去市里进货了。梅阿姨说,水果店关了有一个多星期了吧。林阿姨说,在老邓那打牌还有葡萄和葡萄干可以吃。梅阿姨甩出一张小“2”,说,怠慢你了。

表彰大会结束,黄阿姨把荣誉证书和红包藏进怀里掖着,然后从婺城大会堂特意弯到婺城菜市场,假装自己没什么改变,和过去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挑鱼的时候,她通过泡沫箱里的水光看见了自己的新衣,格外刺眼,簇新的灯芯绒沿路吸附了一朵又一朵的目光,黏糊糊的。老娘生前总说,枪打出头鸟,做人不冒尖不沉底,和大家差不多就可以了。隔天见报的模范们的集体合照,大家要么像黄阿姨一样,面无表情,僵硬地掩饰某种心虚似的,要么就是苦大仇深,仿佛手中的证书和红包是判决书和数额巨大的欠条。

黄阿姨一回家就脱掉了新衣服一边想,定规有人会在背后讲她不要脸,一把年纪了还穿得这样艳,也许还有更坏的,讲她穿红像穿寿衣。黄阿姨终于变回了家常样貌,李李好像这才认出黄阿姨似的,笑了笑。黄阿姨也笑,现在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了,她放心舒张地坐在沙发上,正大光明地把荣誉证书摊在膝盖上,一遍遍地摸,除了拾金不昧的公厕保洁员、十几年不涨价的老剃头匠,和她同为模范的还有国企工会主席、退休老教师、县委宣传部理论党教科科长。黄阿姨觉得有必要专门打个电话向老黄报喜,顺便问候老黄的身体,这是她和老黄每月月初通话的主要内容。黄阿姨每回都要敲打老黄,注意喝酒不要喝太晚啊,注意晚饭少吃一点啊,注意夜宵不要再吃啦,注意早上起来慢步走半个小时啊,这个年纪自己的身体要小心了,不光是为你自己,也为了我,现在讲到去医院我就害怕的,不光花钱还要花很多心思,身体健康就是利人利己就是为家里赚钱了……老黄每次听黄阿姨唠叨这些烦得不得了,但是除了这些,他们之间好像也没别的可说的,关于广西和养虾,老黄总是谈得很少,一两句带过,然后例行公事地接受黄阿姨对他身体的警告。

老黄关机了。

黄阿姨把证书和红包压在枕头底下,就像除夕夜老黄用他一年的辛苦钱包一个压岁包趁黄阿姨不注意塞到她枕头下面那样,黄阿姨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平静地躺到枕头上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第二天,老黄的电话仍是不通,兴许老黄马大哈又忘记给手机充电了。

偏偏这时候梅阿姨的宝贝儿子从北京放寒假回婺城,顺路带回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婺城没有高铁站,北京南下的高铁到市里为止,从市里再到婺城只能乘坐客车,就在市里回婺城的公路上,梅阿姨的儿子目击了一场交通事故的尾声。客车经过时,事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肇事者已经逃之夭夭,路面上已经横了一具尸体,脑袋往身体里缩了一截等于没有脖子了,乍一看还以为死者是孩子。客车司机充分照顾大家的好奇心,靠路肩停好车,打开车门,给大家十分钟的下车参观时间。婺城交警大队、婺城殡仪馆先后开到,梅阿姨的儿子斗胆挨到了警戒线,在确认死者是名中年男性后,他还有一点期待,希望殡仪馆的人可以现场复原尸体,把那截阳痿似的脖子重新拽出来。交警们多角度拍摄了事故现场,收走了散落的遗物:一辆铃木GS125摩托车(无牌照,倒地歪斜,左后视镜秃折)、一只湿漉漉的蛇皮袋(围观群众忍不住猜测里头是否还装了一堆新鲜尸块)、两只皮鞋(一只还在死者脚上,另一只飞出警戒线外)、一只碾碎的手机以及一只打火机(少见的老款,机身上贴比基尼女郎的那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绕场放了一挂鞭炮,充分尊重死者遗愿似的把那具没脖子的尸体原封不动盖起来拉上车。梅阿姨的儿子描述说,他们就像抬运尸车的备胎一样把那具歪歪扭扭的男尸搬到了运尸车的后座上。梅阿姨追问死者是啥人。儿子说,血糊糊的看不清。梅阿姨说,死人的热闹你也看。儿子说,死人的热闹才好看,并明确表态,毕业以后他要留在北京,改变人一生的机会只有那么一两次,婺城从来不是一个能够让一个人脱颖而出的地方。梅阿姨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儿子说,耶稣讲故乡无先知。

外出务工的婺城大军赶着春运大潮陆续回来了,黄阿姨和老黄已经失联整整一个星期了。有养虾的同行回到婺城告诉黄阿姨,他也有半个月没见到老黄了,电话也不通,再拖下去火车票就不好买了,只好自己先回来了。黄阿姨每天晚上守着婺城新闻,看到第七个晚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车祸死者和老黄画上了等号。黄阿姨还记起来,老黄一直说想买台摩托车上高速飙车,危险肯定是危险的,不危险就不刺激了嘛,撞死拉倒……奇怪的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不管是婺城新闻还是全市新闻,都没有提到这起惨烈的车祸。不报道不代表车祸没发生过,杀光鸡,鸡不叫,但天还是要亮。

菩萨娘娘保佑,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黄阿姨的睡眠质量又恢复到了做道德模范以前的水平,她恍惚听见鸡鸣,以为天就要亮了,可是天迟迟不肯亮,太阳好像还被她压在背下,压得死死的,烤着她的大腿根、背、脖子、后脑勺、太阳穴……也不知在漆黑中躺掉了多少时间,太阳终于回到了天上,黄阿姨整个后背都湿了,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及以上的部分,然后打了个寒颤。床铺上方的天花板上裸露着一枚锈了的铁钉,黄阿姨每天睁眼就能看见它,已经有几十年了吧。黄阿姨几十年如一日地起床、烧水、烧早饭,几年如一日地走进卫生间冷水浴,十几年如一日地跪倒在菩萨跟前。菩萨娘娘保佑,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

按照梅阿姨儿子的指示,黄阿姨徒步重返事故现场,来到被阳光烤得硬邦邦的省道。头七已过,这条公路和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重型卡车轧过时,脚下晃晃悠悠的,阵阵晕眩感。没有一辆卡车在黄阿姨面前停下来,没有血迹,没有后视镜、蛇皮袋、皮鞋、手机、打火机,没头没尾的公路,没有迹象表明老黄曾经躺在这里,也没有证据证明老黄没有躺过这里。当晚婺城新闻的主要内容有:婺城持续推进全面从严治党纵深发展;婺城抓好项目谋划,打造美丽家园;婺城部署市“五水共治”考核迎检工作;婺城全力备战新年春运……还是没有车祸的消息。难道死的是像李李唐唐她们一样的老孤儿?无父无母,名字也是福利院院长为方便识记叫唤而随便取的双音节叠字词。

黄阿姨坐立难安地关了电视又去跪拜菩萨:今天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小事;今年再大的事,到了明年就是故事;今生再大的事,到了来世就是传说,我们最多也就是个有故事的人。生活中、工作中遇到不顺的事,对自己说一声:今天会过去,明天会到来,新的一天会开始……

黄阿姨千言万语,菩萨不发一言。白瓷果盘里的苹果们显出萎缩的迹象,黄阿姨忽然想起老邓来,自从做了道德模范,她就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老邓了。现在想想,老邓的水果店关了有半个多月了。

菩萨娘娘保佑我家老黄平平安安回家来,麻烦菩萨娘娘跟阎王爷讲一声,要挑就挑老邓吧,别看上我家老黄啊,菩萨娘娘保佑。

菩萨在隔天下午显灵。老黄主动来电,今年不回家过年了。黄阿姨说,我托梅阿姨在北山的和尚庙求了一个好日子,大年初二苍龙入海,就等你回来把老房子修一修啦。嚓——老黄点了一支烟,半晌没有回答,黄阿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老黄猛抽了好几口烟,说,你最近去趟医院。黄阿姨说,前几天你死哪儿去啦。老黄说,我没事。黄阿姨说,我以为你被大卡车撞断脖子,死翘翘了。老黄说,你上医院检查检查,开点药。黄阿姨说,这是真的,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找不到你急得要死,前几天有个男人在武婺公路上出车祸死了。老黄说,你尽快去一趟医院,早治疗早安全。黄阿姨说,你有毛病吧。老黄说,我有梅毒。

李李目睹黄阿姨全身上下只有脸上的眼泪在动,其实黄阿姨的每一根神经都簌簌发抖。老夫老妻一年中只有过年七天才团聚,七天里老黄每一天都要,要得很急很满,黄阿姨也竭尽全力配合老黄,仿佛要把一年中七天之外的荒寒全都排出体外。黄阿姨想当然地认为老黄之所以兴致高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一年憋到头憋坏了,现在想想原来是愧疚心虚所以加倍补偿。黄阿姨不知道老黄上个月因为嫖娼已经进过拘留所,这次二进宫除去关了十五天,还做了尿检和血样采集,结果显示老黄感染梅毒多年,已经出现三期梅毒的症状。

黄阿姨的心脏分量骤然变重了,她对着电话控诉,我先不说你在外面胡搞乱来,你在外面胡搞乱来为什么不戴套。老黄平静地说,习惯成自然,我们将心比心,穿着袜子洗脚你舒服吗。黄阿姨压着嗓子哭喊说,害人害己,你害死我啦。老黄平静地说,没有那么夸张,我们将心比心,这个家统共就我们两只老鬼,孤零零来,孤零零走,死掉拉倒。

黄阿姨孤零零地挂了电话,孤零零地坐到床上,两腿悬空,像果子熟透了,孤零零挂在树枝上。白瓷果盘里的苹果更皱了。黄阿姨在苹果之上放了一些香蕉,电视上讲吃香蕉能使人快乐,黄阿姨昨天查看完事故现场闷闷不乐,路过一辆卖香蕉和草莓的电动三轮车就买了一些香蕉。菩萨娘娘保佑,等老邓回来我再给你买新苹果。黄阿姨又想老邓了,黄阿姨想老邓的同时冒出另一个可怕的想法:菩萨娘娘没有辜负黄阿姨地保佑了老黄,她再也见不到老邓了……红得发白的太阳、笔直发烫的省道、碎了一地的摩托车以及热浪一般的晕眩感……

予人方便,就是待己仁厚。人心是相互的,你让别人一步,别人才会敬你一尺。人心如路,越计较,越狭窄;越宽容,越宽阔。不与君子计较,他会加倍奉还;不与小人计较,他会拿你无招。宽容,貌似是让别人,实际是给自己的心开拓道路……

心简单,世界就简单,幸福才会生长;心自由,生活就自由,到哪都有快乐。得意时要看淡,失意时要看开。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可以放下的。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多一些宽容,多一些大度,挥挥手,笑一笑,一切的不愉快都会成为过去……

黄阿姨捧起那本常年放在蒲团上的《心有多宽,命有多好》,吃力地念诵着。她仿佛感觉到了梅毒在身体里游动,不晓得老黄的梅毒来自哪一个陌生的身体,黄阿姨想象那个罪魁祸首的嘴脸,说不定和她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毕竟在她年轻时,老黄苦追她大半年,婚礼上更是海誓山盟,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喜欢你这样的……下下辈子……

菩萨娘娘保佑我干干净净没有梅毒,得梅毒不可怕,就怕被人知道了,我这辈子也白活了。菩萨娘娘保佑,我真的不能做检查,医院一去,保证整个婺城都会知道,我不是老马,没有人认为我是精神病,到时候整个婺城都会在背地里笑话我,何况我还是婺城的道德模范,这个笑话就更好笑啦,没有人会不笑的,没有人会原谅我的。我这辈子是逃不出婺城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相互忍耐、包容、同情,谁也离不开谁。我在婺城福利院见过比李李唐唐状况更糟糕的孤残儿童,他们是最让看护头痛的一群人,但有一点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不论是谁发作的时候,其他人都主动帮助,非常非常耐心,因为不久就又该轮到自己头上了,每个人都要靠其他人,所以每个人都肯帮其他人。菩萨娘娘你是知道的,在婺城这种小地方,像保健品推销这类生意是做不起来的,人少,人脉更少,但是身边冒出一桩丑事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把我记得死死的,就像记老马那样,然后再传给下一辈、下下一辈,就算我死了,我也永远活在婺城人的心里了。

如果不是李李又摔跤了,祈祷还会继续下去,黄阿姨也就不会意识到四个小时之前自己才刚刚吃了午饭,意识到自己午饭其实没怎么吃,光看李李她们吃了。黄阿姨当时想的是,梅毒会不会被饿死。李李已经在学校摔破过一次脚踝,留了一个滑腻如皮革的肾形疤痕,现在伤的是同一个地方。黄阿姨把李李抱上床,匀匀地涂红药水一边想,疤上还会再结疤吗?

几天后,当黄阿姨再次见到老邓先是一惊,以为是被自己诅咒而死的车祸亡人还魂来了,她心虚地躲避着老邓的目光,与此同时心头的疤松动剥落了,情况似乎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她甚至觉得梅毒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菩萨既保佑了老黄也保佑了老邓。黄阿姨故作镇定说,长久没见了,苹果有吧。老邓面孔有点苍白,殷勤地新开了一箱红富士,抬到黄阿姨跟前。黄阿姨却不看苹果,挑起橘子来,电视上讲现在很多橘子都打蜡,黄阿姨挨个摸过去,无一例外的光滑。黄阿姨的右手停在一个相对较大的橘子上,握住,摩挲两下,又放开,如此重复了一会儿,再把右手换到那堆猕猴桃上。毛刺刺的触感使黄阿姨放弃了握住的打算,改用指尖轻之又轻地点。表皮下面鼓鼓囊囊的果肉里翻着暗涌,温柔的触碰复苏了那些短短的褐色绒毛,仿佛是某种生物的体毛,原本一根根竖着,因为挑弄又一根根倒伏下去,服帖了。黄阿姨突然意识到,自己像李李一样正在毛茸茸的猕猴桃表皮上画着一个圈套着一个圈。

黄阿姨什么水果都没看上,起身脱掉厚棉衣,里面是一件酒红色的鸡心领毛线衣,粉红色的棉毛衫从领口露出来。她卷起毛线衣和棉毛衫的袖口,把左臂伸给老邓,说,我这一向很不好,你看,银镯越来越暗。老邓说,镯子戴久了总归不会像新的一样。黄阿姨说,我每周用牙膏洗一次银镯,洗完没几天又暗下去,我的身体定规出毛病了。老邓说,多吃水果身体好,这些苹果橘子猕猴桃都是刚到的货,新鲜得很。黄阿姨说,我这一向老是做梦,梦见李李饿肚皮唐唐嚷着要喝水,我呢,左手是开水,右手是吃的,可我在梦里也和李李唐唐一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劲地跺脚哭鼻子。她把左臂往上抬了抬,暗沉的银镯顺着瘦臂往下滑了几寸,枯瘦的左手五指搭到老邓肩上,潮湿的掌心在老邓的肩头画圈圈,右手沿着皮带缓慢地溜进了老邓的裤袋。老邓嘿嘿地笑起来,尖削的喉结上下耸动着,胳膊像死了似的,声音还哆嗦嗦地苟活着:我早上看到梅阿姨的儿子在熟溪河冬泳,真是年轻人一点不怕冷的。黄阿姨说,我也每天早上洗冷水澡,但我和梅阿姨儿子不一样。老邓感觉黄阿姨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很快就要孵在他的身上了,黄阿姨的声音也突然像重新擦亮了一般:梅阿姨儿子冬泳是为了强身健体,我不一样,我洗冷水澡是为了搞坏身体,没办法啊,老黄不在身边,有些想法只好用冷水浇一浇压下去。黄阿姨顿了顿,似乎在等老邓的反应。老邓整个人都木住了,黄阿姨等不及了,用很轻的声音吹出一个短促的句子,我今天没洗冷水澡。黄阿姨把左手换到老邓的皮带上,老邓战栗不止,快要哭了。黄阿姨说,别激动。老邓说,别这样。黄阿姨说,别紧张。右手又深入了一些,老邓感觉自己全身都死了,趁着声音僵死前拼死吐出一句,你是道德模范。黄阿姨双手愣了一下,说,你也是道德模范,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梅阿姨都看见啦,你没少往老马家里送水果,你也为我做点好事吧。老邓全身一激灵,说,谁看见啦,不要胡说。黄阿姨说,好好好,做好事不留名。老邓因被触怒而兴奋,把黄阿姨的右手拔出来,然后死命抓牢皮带,以他的裆部为中心,和黄阿姨进行了一场拔河比赛。老邓飞快地后退两步,身后的椅子被弄翻在地。黄阿姨出于惯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摔成了一个笑话。她向他的眼睛里看去,看见的是静静的、赤裸裸的蔑视,真是和尚中的和尚。老邓终以蛮力成功抽回自己的皮带,捍卫了自己的贞洁。能算贞洁吗?他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也似乎为了保全黄阿姨的面子,他用虚弱的声音自揭伤疤,我有梅毒,不好害你,前一向我就是去市里看病了,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了。

黄阿姨像一名刑满释放的女犯低着头走在冷清的婺城小路的边缘。她似乎看见很多年以前的老爹也是这样走过这段路,灰头土脸地回家的。那年月,老爹还能从监狱回家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老爹只是众多从犯中的一份子,主犯是那位年轻的兽医,他用一把老旧的阉猪刀捅死了一对通奸男女中的男方,将那一场十多个人的狂欢推向了最高潮。如果不是联防队及时干预,局面还将进一步失控。年轻兽医是子承父业,早在第二性征发育成熟前就看过无数动物交配的场面了。有一次午休,兽医撞见爷爷和奶奶在床上过夫妻生活,他撂下一句,又不能下崽,何苦浪费这个时间。兽医的爷爷奶奶面红耳赤,又好气又好笑,巴望着时间教会这个狗兔崽子。等到兽医进入青春期,阉猪阉鸡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另一方面他似乎仇恨一切两性行为,变成了一个以整肃婺城风气为己任以捉奸为乐的性冷淡。据说,年轻兽医毫无悔意,被毙之前还在高呼那对狗男女的名字,而老爹躲在家里,连鸡也不敢杀了,晚年甚至戒一切荤腥。

黄阿姨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响起一阵敲门声。黄阿姨想了一下才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和尚。和尚主动出示佛学院毕业证证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和尚,并声称自己很少下山,皆因冬天北山不通电,山上酷寒难耐,他才下山到附近的供电所求援,供电所表示愿意出人工免费帮他们安装维护,但是电线、开关、电器设备等费用均需寺里自行承担,寺庙里的香火又不怎么旺,附近的居士都不大到北山做贡献了,和尚已经独自在婺城游说多日,想在年关之前讨点买电器开关线路的香火钱。和尚又从袍子里掏出一张锦旗的照相,酒红色的绒布上用黄字裱着:“送菩萨顶聚财殿:有求必应,心想事成……”落款是婺城东升路上的一家专营狗肉煲的小饭馆。黄阿姨把照相和毕业证还给和尚,说,我信上帝的,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和尚落荒而逃。

黄阿姨目不转睛地望着和尚走远,就像望着菩萨一样,真正的菩萨离她太远了。大概菩萨是知道的,黄阿姨自言自语,也有可能,菩萨并不知道。黄阿姨抬头看了看天,冬日的太阳糊糊地挂着,她和老爹老娘以及列祖列宗领受承享的都是同一只太阳,不知道过来多少年了,太阳不腐不坏,像一只永恒的金苹果。黄阿姨觉得需要洗个澡冲掉缠绕在她身上的那股烂水果的气味。

浴霸的金光所照之处,什么都像被洗过一样,显得干干净净、鲜亮。水珠汇聚在她的眼角,眼泪般顺着鼻子淌下来,蒸汽在冰冷的墙壁上变成水。黄阿姨很仔细地搓洗自己,直到那种无法忍受的痒变成一种可以忍受的痛。通过墙瓷砖的倒影,黄阿姨依稀辨出她和老娘的种种相似之处,或许那些有关老娘的梦其实梦的就是她自己,梦早就预见了她如恶狗扑食一般的鲁莽举动以及狼狈下场。溃败的烂水果的气味。

白瓷果盘里的苹果们都腐败出水了,不光如此,苹果们还催熟了那些香蕉,把香蕉们也变得软塌塌黑兮兮,一种原本香脆的苹果被氧化加上原本甜美的香蕉早熟溃烂的悲凉弥漫在屋里。李李和唐唐像接受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一样接纳了清洗干净的黄阿姨,允许她收起蒲团,拔掉菩萨的电插头,然后突兀地生长在她们中间。

“李李,给阿姨讲个故事吧,你在学校里学到的或者电视上看来的。”

“有个故事说,果子挂在树枝上,等着鸟儿来啄它。”

“然后呢?”

“有个故事说,有一个小女孩,她的爸爸天天打她,对她一点也不好,小女孩就用水果刀把苹果刻成了爸爸的样子。”

“然后呢?小女孩把苹果吃掉了吗?”

“有个故事说,有一只乌鸦喝不到水,就往瓶子里扔小石子。”

“小石子越扔越多,水就满上来了,乌鸦就喝到水了。”

“乌鸦就死了。”

“乱讲,乌鸦喝水的故事,阿姨知道的。”

李李讲故事不是有头无尾只讲半截,就是胡编乱造擅自篡改,黄阿姨就让李李不讲故事,改背诗。

“我心中怀着美好的愿望,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它飘落在你温柔的胸膛,把它当作我的家……”

黄阿姨明显有些吃惊,以李李的先天条件和后天的成长环境,李李理应背“锄禾日当午”“床前明月光”这一类的启蒙短诗,而这些文绉绉的长句子从李李嘴巴里冒出来实在是太奇怪啦。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黄阿姨似懂非懂,微微颔首。

“虽然我已经老了,想漫游得穿过许多洼地和高坡,但我还是要找遍她去过的每个角落,牵着她的手……走过漫长漫长的草地……我要采摘,直到时光一天天蹉跎,采摘一只只月亮的银苹果,采摘一只只太阳的金苹果。”

“李李,如果一只橘子结在一棵苹果树上,是把橘子叫做苹果,还是把苹果树叫做橘子树呢?”黄阿姨自怜道,“我是一棵结不出果子,还有毒的病树。”

“我像玫瑰的影子,永远守在玫瑰近旁。”一直以来,李李都觉得诗歌比故事有意思,故事太长太曲折,她很难记全,诗歌也有长的,但她不用记,这些极其书面化而显得肉麻兮兮的长句子无师自通地就钻进她的脑子里,扎了根。听李李背诗的黄阿姨不问“然后呢”,也不评价她讲得对不对,全程安安静静形同参拜菩萨,听完之后眼睛湿漉漉亮晶晶,仿佛被香火迷了眼,有一点泪花摇摇欲坠。

黄阿姨一把抱住李李,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口,下巴顶着李李的脑袋,用手拍着她。黄阿姨抱完李李又去抱唐唐,李李就抗议了,于是黄阿姨左手抱李李,右手抱唐唐,不是奶牛、小猫、阿狗、根雕、标本,完全是抱两个孩子那样地抱住李李和唐唐。假如时间倒流,她还会选老黄吗?反正她不可能再对老邓有想法了,光说不做的空架子,只会嘴上消遣她的窝囊废;假如时间倒流,她会让自己年轻的时候仔细一点,不会为了挖一口水库,就和那些男人一起没日没夜地拼命赶工期,不知辛劳地夺取大会战的胜利,这么一想,年轻时候的她也不比广西女人逊色;假如时间倒流,她会让自己年轻的时候仔细一点,说不定就会生一个健康的宝宝了,即使不健全,她也绝不会把孩子丢到福利院去……黄阿姨把李李和唐唐又抱得紧了一些,仿佛急于证明她确实有能力照顾好一切孩子似的。

两个小脑袋的头皮温温地烘着黄阿姨的老脸。突然膝盖上也一阵温热,李李又出血了,宽松的棉袄裤上血血红一大片,还殃及黄阿姨的黑棉裤。面对鲜血,李李高举双手,表明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无辜得不必为自己的再次受伤负责。黄阿姨突然记起来,唐唐已经四十岁了,这在唐氏综合症儿中属于高寿了,但是唐唐喝水还像小孩子似的,把鼻子伸进杯子里。唐唐不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经没有了,她的抱负,她的事业都没有了,但她还停在那儿,傻傻地盯着十三岁的李李看,露出一个不规则的笑。

……我心中怀着美好的愿望,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它飘落在你温柔的胸膛,把它当作我的家……

……我像玫瑰的影子,永远守在玫瑰近旁……

……我要采摘,直到时光一天天蹉跎,采摘一只只月亮的银苹果,采摘一只只太阳的金苹果……

面对唐唐的微笑,李李愉快地想起一些不规则的句子,不必解释,仿佛有花花草草和参天大树从身体里长了出来——李李微笑着迎来了自己的初潮。鲜血渗透李李的棉袄裤,侵蚀了黄阿姨的黑棉裤。黑棉裤上的黑晕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好像加了一条温热的湿棉裤。

黄阿姨把两个小脑袋拢在一起,然后低头靠在上面。膝盖上的暖意已经扩散至大腿根和小腿肚,黄阿姨心里也暖洋洋的,我从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个想法给予她深沉的安慰,她睡着了。

本文原载于《收获》杂志2018年第六期,经由徐衎授权发布。


作家简介:

徐衎,南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