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作品】黑拜

2020.09.05

午间,队伍集结,分批登上突击车。一路紧贴岩峭,开往群山深处。傍晚,荒野的干旱山坡上薄冰未消,麻黄和铁角蕨从砂地的石缝中钻出来,干剌剌的。我本想收拢心神,回忆一些战术细节。但发动机和战士交谈的声音,还有山风撞向玻璃的闷响很吵,很快忘了该想什么。窗外的车灯照亮闪闪烁烁的雪屑,空气看起来混而重浊。山脊、岩壁和沼泽草甸在入夜后都看不太清了。

车队停稳后,我套上防弹衣跳下车。地面往上一尺左右,冻着一层暗蓝色的雾气。昏暗的人影在车灯前来往穿行,人声喧闹鼎沸。有人高喊按车身编号找到各自班排的物资车,就地搭帐篷宿营。

我们在一个群山环绕的开阔地带,坡脊绵缓,被白雪覆盖。不多时,到处响起金属叮当碰击的声音,一些被扛起来的钢架晃动着立起来。我们四个人的帐篷扎在一大块冰上。

等架起火炉,已经有气无力,饥饿困乏。打开行军床,我从背囊里拉出睡袋钻进去。躺下时看手表上时间凌晨2:40,海拔显示4103m,心跳69,就闭上了眼。他们三个也悄无声息地躺下。谁也没问这时该不该睡,睡醒了要去哪。我能觉出脸上的皮肤在寒气中向着鼻梁位置绷紧,像一个泵在抽干塘里的水。应该戴上防寒面罩的。

将入睡时,有人在帐篷外大喊快持枪警戒!我爬起来让孟蒙出去看看。孟蒙提着应急灯跑回来,说不要睡了,外头有狼。

我们穿起外套拿上枪走出去,外面到处晃动着人。何超龙像个外人似的站在帐篷门前,没离开半步,只是不断地踮起脚跟做拉伸,专注地转动他的脖颈。我走过去,搡了他一把。

头疼?我问他。

狼在哪?他反问。

没看见。我说。

过了几分钟,李乐也趿拉着鞋回到帐篷。我们四个坐在各自的床上。前年上山驻训,路过康西瓦烈士陵园。离墓碑不远处,战场出现过,又消失了。那时以为,我们进入的只是那种生活的遗迹。

不会明天就拉到前线吧?孟蒙问。

那么多人排着队想往前冲。李乐说。一个团打没了才轮得上你。

孟蒙吐了口痰,点起根烟。

你给家里写的信放哪了?何超龙问孟蒙。

宿舍柜子里。

有必要么?

万一我死了。孟蒙说。

死了国家会把钱打给你妈。何超龙说。

那钱是钱,我妈是我妈。孟蒙说。

阿布都热曼和尼加提他们都写了。李乐说。我问阿布都那一大串麻线是啥,他说,对不起,阿布都对不起他们。

阿里木江。李乐抬眼看我。你用汉语还是维语写的?

阿里木江的维语还不如我呢。孟蒙说。

孟蒙写信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画地图。他在信中说,我没有做过让父母掉过眼泪的感动的事,是我最大的遗憾。结尾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们别去闹。

这天夜里本以会梦见什么,但没有。就好像到此已失去了日复一日的现实之外的那些。

 

第二天中午,我看到何超龙坐在床上独自嚼着单兵自热食品。他的脸给人一种静止的感受——已经跑得够远,没心思再动了。就在离开前一夜,我还听到他们在水房议论,说边境四周到处都是立功的机会。

李乐和孟蒙在炊事班帮厨。炊事员头回在这么高的地方做饭,面条煮得黏成一锅了还夹生。一阵旋风刮过去,盆碗盘子和拌好的凉菜上铺了一层土,撒了豆面似的。但没有人抱怨。那个未直接下达的命令吸引着我们,化解一切矛盾,牢牢掌握所有人的感情和注意力。

过了两天,我们开始站在用从山下建筑工地上拉来的砖块砌起来的台子上望哨。有人做了一些简易的场地障碍,训练拉杂展开。夜里,我们谈到即将参与的这场战事。孟蒙说,国家正在逐步放开三胎政策,估计是怕打起仗来没人上。李乐问孟蒙记不记得去城里超市买的新奇士橙子,这些水果通过国际物流,三四天就到我们嘴边。打仗是为了好处,现在不打仗就有这么多钱好赚,打仗做什么?再过些年,也许企业会在战争的电视转播上打出某某品牌冠名之战的标语。

训练时,听身边有人商量要步行去找当地人的一处圣地。传说如果有足够好的运气,就能在抬头时看见一匹金色的马从崖壁奔驰而过。山崖下有汩汩涌动的圣泉水。喝上一口会得到神明保佑。中间有人打岔,说后悔走之前没有撸一管送回家放冰箱里冻起来。

人的运气谁知道呢?聊天时,我们常拿耳垂和人中的大小长短说事。李乐说这种交谈无聊透了,难道唐山大地震那一晚上没有耳朵长得跟弥勒佛一样的人死掉吗?我们都清楚只要收起帐篷再次开拔,人生就可能随时中止。别人会来代替我们。年轻的会在更好的时候来。那时候背包带造得更结实,工资待遇更高,女孩更耐老。这正是我们心酸之处。

 

上午在山里武装拉练,一个放羊的青年人走过来。阿布都上前和他打招呼,贴面拥抱,说这是他的亲戚。这小子去年到县城武装部参加招兵,驼背太厉害给筛下来了。他提出来要摸摸枪,李乐把枪取下来递给他。他接过枪背在身上,说想陪我们走走。在他身后跟着三只牧羊犬。两只黄色,一只灰色的小狗。灰色的小狗下巴很尖,眼珠发蓝,毛打着卷。青年人咳嗽一声,它湿润的耳朵跟着抖动,看起来十分驯顺。

上坡时,阿布都他们几个本地的塔吉克族走在前面,脚步轻盈,不慌不忙。我们几个落在后头,几次停下来喘气。这叫我相信之前传的段子是真的:有一次出任务,当地从口里调来一支队伍进山搜寻,结果这帮人没跑出去几步就调不上气、头疼欲裂。倒是当地派出所里俩中年片警,挺胸凸肚,拿手当扇子,在山里爬上爬下,找到那伙人的藏身之处。

走出十二三公里,阿布都的亲戚忽然停在一个陡坡前。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过会儿抬起脚给我看,他左脚穿的鞋脚掌掉下来了。

阿布都说他的亲戚很不好意思,因为鞋子的缘故,他要下山回家了。我让阿布都转告这位亲戚,明天来找我,送他一双陆战靴。阿布都的亲戚走的时候,小黄狗们很快跟上去,那只灰色小狗却蹿到我们后头坐下不动了。阿布都的亲戚朝它招手,叽哩咕哝说了一些话。

阿布都说,他亲戚的狗喜欢我们。问愿不愿意留下它。我告诉阿布都的亲戚,我们会照顾它。黑拜。阿布都说这个狗叫黑拜。

 

晚餐时分回到帐篷区,跟在队伍后边的黑拜被抱去了炊事帐篷,它闻过一鼻子的东西就会有人送到它嘴边。鱼啊肉的。在它经过的各个帐篷,看到人就亲热地挥动尾巴。夜里,何超龙用手指给黑拜梳理打结的毛。它在火炉边发出极其轻微的呼噜声,潮湿的鼻子嗅着自己毛茸茸的前爪。

接下来的训练,不管什么课目黑拜都会参加。餐前集合唱歌的时候,黑拜就排在我后头,叫一两声。周末,我们也会进山闲逛,好像希望走一走就能撞见一些熟悉的,让我们真正感到放松和愉悦的东西:超市、电影院、足浴城。荒地上渺无人烟,只有野温泉在冒热气。

我们七八个人脱了衣服,穿着短裤跳进温泉。黑拜在水边的碎冰碴上来回踱步,注视着我们,水溅到它身上也不躲闪。 等我们各自找到一处舒服地方展开四肢,有人把黑拜抱下来放进水里。黑拜懂事地收起爪子,在十几条腿之间扒拉、扑腾。激起的硫磺热气和水花煞得眼睛疼,但大家都很高兴。我甚至想,黑拜是那匹神马送给我们的。这是我们向神借来的快乐。

一周后,旅长到帐篷区,用一段不长的发言讲明了队伍此次进山,与西南面的边境对峙并无关系。我们是过来参加战区实战化考核的。

 

小队顺着河谷走得筋疲力尽。有人闭着眼睛往前迈步子,突然失去重心,一屁股坐进河滩的冲积堆里爬不起来。也有人像块被踹开的门板,在路上直直朝前扑倒。之前黑拜会从队尾跑上来,到这些人跟前徘徊踟蹰,龇牙露齿,发出呜呜的低吼。但这会它已见怪不怪,顶多过去嗅一嗅就转身跑开。它和我们一样,已经三天没吃到什么正经食物。昨天,它钻进一个岩峰。叼出来一只死山鸦。它把那只鸟扔在我们跟前,夹起尾巴,垂下耳朵,抬眼瞟过每一个人。李乐冲它挥了两下手,黑拜这才上前含住那只死鸟,背对我们啃掉那副小得可怜的骨架。

进山谷之前,有一项隐蔽侦查的考核课目。小队分散伪装,有人蹲在土墩背后,有人爬进凹陷的雪窟窿。我和李乐蜷缩在一个土坑里,上面斜着一块扁平的山石。考核人员打着手电走过来。我们能看见光束晃动。因为趴在土壁上,外头的喘息和说话声十分清晰,甚至能听见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响。

在我探出头收集情况时,发现黑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附近,正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朝着我看。如果它这时蹿到跟前又吠又叫,那我们这项成绩就不合格了。但黑拜只是看了看我,就像母鸡似的跳到了考核的人前头。在我们藏身的土坑前,黑拜跟着他们来回走了两三趟,没叫一声。待考官宣布课目考核结束,我们从隐蔽点钻出来,黑拜才欢腾地吠叫着冲进队列。踮起后脚,把前爪搭在我们靴子上摇尾巴。黑拜带我找到趴在雪窝里睡过去的何超龙,他保持架枪瞄准的姿势,但口水已经流出嘴角。我拽他起来时,何超龙重心不稳地朝我脸前挥了一拳。

你早就知道是来考核的吧?孟蒙架着何超龙边走边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你没写信。孟蒙说。

哦哟。李乐看了我一眼。巴郎子贼得很嘛。

他狗屁巴郎子。孟蒙说。

爬雪山时,不光干粮告罄,每人自带的两升饮用水也早就喝完。有人打了半壶河里的水,被排长逼着倒掉了。河谷上游有矿山,水里矿物金属超标,野狼、野猪也会把嘴伸进这条河,有疟疾、痢疾的细菌。黑拜在下起小雪的山路上一瘸一蹦地往上走,它的脚掌破了,给它简单地包扎过后,它很快就把纱布咬掉。也许他发现我们中间没有人在脚上缠纱布。其实是没人敢坐下。这个时候谁坐下,谁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它有时会停下啃一两口雪,咽下去以后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好像在强忍叫喊和眼泪。我原想抱起它走,但伸手够它时,它露出牙齿朝我的手腕比划。

我将何超龙的枪拿过来背在身上,他已经光会做翻白眼的表情而说不出一句话。灰黑色的天空冻住了高原上延续、流淌着的事物。四周的沉寂显得那么深广,那么坚实,使你感到人类文明至此已经终结。大雪覆盖的山体越往里走积雪愈厚,雪灌进靴子,化成冰水钻进肉里。从空中飘落的碎冰看似轻盈无比,却又蕴含着酷烈的严寒。黑拜像一个蛀洞,在这颗浩渺无际的白色巨齿上挪动细小的爪子。营长那故意振作精神,孩子似的尖音不时传到下面——“同志们!坚持住!”。黑拜就像被惊扰到了,把身子猛地往前一抻,在风中斜着起了霜花的身子继续走。

要是碰上出来找食的兔子、野鸡就好了。给一枪,再架起火,扒了皮转动着烤一烤,哪怕不放盐,啜一口外层焦黑的脂肪也好。我捧起雪擦了把脸。越着急搬动步子,越觉得两只脚被雪黏住,迈不开腿。再往后,连路也没有了。黑拜在队伍中蹿跳着向前,避开以往它很喜欢往里钻的灌丛。

当我们从乌黑而阴郁的山隘中走出来,古兹尔昆河沉重的轰响叫黑拜经不住不停发抖。结着冰凌的巨大石块耸然直立。河水冲击着支离破碎的冰块,撞向连接河岸的幽灰色冰层。营长上了一辆帕杰罗,去核对单课目考核成绩。车子开动前,他从车窗扔出来一个苹果,李乐一把接住。

李乐没有看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他蹲到地上,双手扶着苹果,不多地用了点力把苹果滚到黑拜跟前。

黑拜木然地望了一眼这个滚过来的东西,痛苦地呜咽一声,拖着尾巴跑了。

李乐走上去把苹果一脚踢进了河里。

待考核结束,人员所在各个小队重新分配任务。侦察分队继续留在山上,其余人收拾家什,往山下挪了近60公里。临走前,阿布都找我,说想把黑拜送回亲戚家。但他刚帮着我们卸下帐篷,就发现黑拜已经跟着队伍跳上物资车。

 

帐篷里。鼾声混合着手指甲搔挠衣物和皮肤的声音。黑拜在帐篷外阴凉地里的碎石堆上卧着。自七月初从高原撤到这片戈壁,黑拜的体型膨胀了三倍。此地气候和它基因产生的矛盾逐一显现在外——眼睛因为老是侧躺进土发炎了,眼角堆着黄色的粘稠物。黑红色打结的毛成天粘着土疙瘩,被人踢坏的后腿露着肉粉色的疤,跛着走路时看起来很迟钝。天气转热,它身上的狗味愈发刺鼻,进哪间帐篷都会被赶出去。饭间闲聊,有人说黑拜是土狗串子,先天不足,适应能力差。孟蒙当着我的面做出要揍说话这人的动作,说扯你妈的鸡毛,有毛关系。

以前总给黑拜喂骨头的人,去河沟里捞了一条拇指肚大小的鱼,放在罐头瓶里养起来。李乐从边防派出所抱回一只刚出生的花斑猫,夜里让它睡在垫了毛巾的头盔里。

考核之后的训练和生活回归日常的条条框框。让很多人腾出脑子和工夫来想在这之前,没有解决的麻烦事。孟蒙向我抱怨他没有机会提干了,上次军区比武只拿到第三名,这回想上山能打一仗立功的想法也落了空。年龄在这放着,再调四期意味着体能方面给自己找难看,只能复员回醴陵县城的老家。六月末,何超龙怀孕七个月的老婆穿着人字拖下楼拿快递,挂在指缝间的袢带忽然掉出来,他老婆摔倒往下滚了几层台阶。送去医院把孩子剖出来后,发现孩子胎心很弱,一直在重症监护室的保温箱里放着。李乐的女朋友要调回成都的美团网上班,用通知他的语气跟他商量定居买房的事。刚在喀什市全款付清三十万拿到的房钥匙,又要转手,现在房子有价无市,原价卖都不一定能找到买主。

山里没有信号,何超龙用卫星电话和家里联系过一回。往后每隔三天跟着送菜车下山一趟,打完电话再步行十公里回来。遇上领导来检查,人员必须保持在位,他就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交给送菜车的司机,请他帮忙带到有信号的地方,给他媳妇编了发过去。他岳父给送菜的司机打过一个电话,要他转告何超龙,再不滚回家去,就叫女儿签好离婚协议寄到他单位,这辈子别想见孩子。

有一回,何超龙下山想带上黑拜,路上顺便套几只呱呱鸡回来。但黑拜赖在碎石堆上不愿起身。何超龙喊了它两声,它也一动不动。黑拜对熟人的痛苦和焦躁事不关己的样子激怒了何超龙。他拿起石头砸了一下黑拜的尾巴。黑拜十分费劲地抬起身,伸出那张尖下巴上长了一撮小胡子的丑脸,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它睁大两只发红肿胀的眼睛,搜寻眼前这个人的五官和气味。但仅仅只和他对视了一下,甚至没看等看清他手里还没放下的石块,黑拜就慢吞吞地刨了两下爪子,侧躺回去。何超龙朝它脸上抾了一脚土,黑拜哼唧两声,闭上睫毛稀疏的眼睛。

一段时间里,有人给它滴过眼药。也看见黑拜曾经跟着队伍在马路上跑步。但更多的时候,是看见它在队伍集合时被领队的踹走,在汽车发动前拿开抵住轮胎的三角木时,它被人从汽车底盘下头往外轰。要是跑慢了,还会再挨上两脚。黑拜有时看人冲它做抬脚的姿势,就会绷紧臀部,身子挺得直直的,翻出眼白,定定地等着。

对他们那些做法,我先是吃惊,后来厌烦,久了也无话可说。刚上山的时候,我对未来得及好好观看的雪峰、荒野还有黑拜充满感情。我曾想,一旦从边境平安回来,一定要接触和拥抱这里的美,还要给黑拜找几条尖嘴鱼吃。但撤走帐篷那天,我看着太阳沉落在山峦香芋色的轮廓上,霞光的流动优美,迅速,内心却无动于衷。环顾四周,这个地方神秘而充盈的魅力退缩得几近于无。黑拜仍然顿顿吃剩饭,没有尝到什么鱼。去年,我和队员被派往巴基斯坦参加狙击手训练,课堂上,教官在讲调镜子时忽然从窗台跳进来一只像螳螂的昆虫。一个队员马上逮住它,捏住翅膀要把它的头拧下来给我们玩。教官走过来,从队员手里要回那只昆虫,把它扔到窗户外边去了。他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不要无故阻碍生命。没隔几天,我们被通知去参加这位教官的葬礼,他在一次清剿行动中被炸烂了下半身。也许,如果不是每天在流弹中端着饭盆吃土豆糊,他不会轻易看见课堂上那只螳螂似的小绿虫。

 

七月下旬,天气酷热难耐。何超龙的请假申请还没批下来,听说是卡在旅里了。旅长和政委在军区开会,都没回来。何超龙的火气慢慢熬成一种强忍的自怜,然后是沉默。他有时会走过黑拜身旁怼它一脚,看钻在它杂毛里的苍蝇和蚊蚋四下飞起再离开。黑拜被灼热的气流熏昏了头,现在白天有人扔骨头给它,它也懒得翻过身子。只在晚上气温完全降下来以后才开始活动。但它在帐篷外拱垃圾、玩易拉罐的声音,在夜里被放大得额外刺耳。一天晚上我走出去放水,看到何超龙后背靠着帐篷坐着,一动也不动,盯着三米外,在认真咬一个塑料药瓶的黑拜。我过去叫他,快速地瞟了眼他的前后左右,手里、膝盖和脚边。我感觉他心里什么东西已经崩溃了。仿佛就在刚才,他用一把不存在的枪向黑拜射击,直到整个弹夹的弹药打光才停下来。

我从旱厕回去时,发现何超龙已经不在帐篷外面。这时旁边忽然“噗通”一声。黑拜跳进了一个只有半袋水的水袋里。那个水袋是我们平时的生活用水。难怪有人说刷牙的时候发现水里有狗毛。

在刚才何超龙坐过的地方,我坐下来。很快,夜风吹松了皮肉和筋骨。穹顶遍布繁星,大大小小。这次上山,我没有给父亲留下一封信或者什么。半年前母亲去世以后,繁重的训练和不定期外派,让我几个星期不和父亲联系也没有歉疚感。母亲一早就说我从父亲那里遗传了不恋家的基因。当初为了娶她这个从内地过来谋生的汉族女人,父亲与在哈密老家的父母兄妹断绝关系,十几年间没有联系。父亲十六岁当兵,从志愿兵提干,之后留在步校当射击教练,多年来生活在毫无宗教气氛和不刻意强调民族特色的大院之中。但自从母亲体检查出肿瘤,医生告知需要住院手术以后,母亲总会玩笑似地说父亲不久就会再娶一个维尔吾族女人,生个小阿里木江带回我奶奶身边。在我六岁那年,奶奶有过一次病危,父亲的大哥打来电话,让父亲带我回哈密见奶奶一面。那次母亲也执意跟上火车,未及进家门,就被爷爷赶出院子。奶奶说,只要父亲肯带着我另娶妻子,她就代表这个家族原谅父亲。虽然最后我没有留下,母亲也没有被另一个女人代替。但其中有一个时刻,父亲的犹疑被母亲瞥见。她在回程的火车上对父亲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娶了我,然后抛下我们,回你的那个家。如今看来,就连奶奶自己也不会想到,母亲走在了她前面。

这些年,我上汉语学校、交汉族女朋友。在母亲的坚持下,不会讲一句维语也不会写一个维语字母。在医院,母亲躺在病床上说,你最好娶一个家是口里的姑娘。我看了一眼蹲在床边为母亲清理尿袋的父亲,说短期之内还不考虑结婚的事。那时,恋爱三年的女友提出分手,家里不同意她嫁给我。我上门找她妈妈解释,之前为了高考降点分数才把名字改成阿里木江,高中以前都不清楚自己是少数民族。她妈妈听了也只说,别多心,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分手的事父亲知道,他试着说过一句,考虑一下艾什哈尔家的丫头?我抬头看了看他。仅此而已。

那晚,母亲说身上出了汗,想擦个澡。父亲把她扶进浴室,替她擦洗完换上干净的睡衣。母亲问父亲,她衣角上的破洞怎么没有了。父亲说,他给缝上了。母亲说,为什么要缝上呢?这个破洞是我平时没事抠着玩的。那天夜里等母亲睡着,父亲把在她睡衣上修补过的地方又用指甲刀剪开了。只是第二天,母亲没再醒过来,无法亲手检查那个破洞是否还很有意思。

丧假结束临走那天,在车站,我问父亲有什么打算。他说先和两个同年退役的战友去内地转转,年底回哈密老家。他想把老屋收拾出来,陪奶奶住一段日子。

父亲最近一次微信发来的小视频是在浙江西塘,他把镜头对准了一家叫“泊客”的酒吧,蔚蓝色灯光和打碟的音响之外,到处是步调缓慢、左顾右盼的游客。那天我真的很想问他,他会不会就此用剩下的半生去补偿几十年来不曾一同生活,从不承认他妻子的亲人们。会不会不久后打来一个电话,说他要结婚了,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追问那是不是一个和母亲毫无相似之处,终于让家族满意的女人。

如果这些天忙活的不是一场考核,何超龙不必面对家人的指责,孟蒙会立功提干,而我也根本用不着去想那个母亲用智慧和爱持守至最后一刻,此后却不再有她一丝踪影的家,将如何被淡忘和改变。分队长说得很对,让我们这群狗怂闲着就只会胡思乱想。

黑拜湿漉漉地从我脚边小跑过去。我想要是刚才它真被何超龙打死了,要是狗也能留遗言的话。黑拜会说,水袋真是个好东西。

 

一早我带着水车外出拉水,回来时,帐篷外的空地站了不少人。我走过去,看见何超龙手里攥着湿漉漉的水袋,跌得仰面朝天。黑拜匍匐在不远处,躯体剧烈地抖动,牙齿全龅在外面。它拼命地刨动爪子,浑身是土,凄厉地吠叫。就在刚才,何超龙把黑拜从它依赖和钟爱的水袋里倒出来,踏在水袋上猛地狂踩。眼看着还有夜间凉意的清水渗进砂砾,水袋破烂。黑拜直挺挺地跳起扑向何超龙,在他抡起水袋抵挡时,手臂被黑拜的牙齿划破。黑拜仅仅扑了这一下,就趴在地上悲号起来。黑拜抑制不住忧郁,在周围人散开以后,还用力地嗷叫了很久。

何超龙坐上车,要被送往山下县城医院。他坐进车里,突然摇下玻璃叫我。

“拿一下我枕头底下的苏烟。”他说。

自从撤了水袋,黑拜经常离开营区。一走三四天,在不注意的什么时候又会回来。没人再聊到黑拜,就像不会有谁再提起两三个月之前写过家信。

直到有一天,黑拜咬死了李乐的斑纹小花猫,才再一次叫众人想起它。这一回,黑拜不再流露出悲哀和怨怼的神情。它就像个怒火中烧的妇人,并不因为自己年老色衰,已经失去招人喜爱的生理方面的优势,就安于当个宽宏的贤妻良母。正好相反。它将自己的失望和紧张全部托出,狠狠地教训了不再重视它的人。它因为这件事惹恼了不少人,他们忘掉了当初黑拜跟随我们跳上卡车,离开家乡的事。

夏季短暂得像刮了场山风。大会临近,十月中旬,所有人都准备下山了。深秋的一个中午,帐篷区撤掉后的平地上,只有黑拜在走来走去。回到营区,院子不准养狗,但我想到这是阿布都亲戚送的狗,怎么也得带下去找个地方,不能扔在这。我们小队在这些塔吉克士兵眼里还是有些小毛病的——他们看不惯我们用一个盆子洗了脸又洗脚,宿舍有人过生日再拿去泡方便面。一条毛巾从头擦到屁股,连脚指头缝也擦。上山之前,排长从炊事班牵走一头猪拴在训练场后头空地上,整个小队的人举着刺刀围住它,每人上去扎一刀锻炼胆量。但在山上轮到杀羊,小队的人都捂着眼睛退到一边,谁也不敢走上去抹羊脖子。他们公开笑话我们:不会吧?捅猪捅得挺狠的,这是什么情况?我也怕丢掉黑拜的事被阿布都哪天知道了,他嘴上不说,心里会有看法。

黑拜大概饿了很多天,孟蒙拨开两根火腿肠,就引它上了我们的车。李乐看见黑拜蹲在我脚边,就拿走背囊去了炊事班的车。

入夜了,暗下来的天空浩瀚阴沉。随着车队行驶进海拔更低的平原地面,城市道路豁然展开,缓行的车辆灯光夺目艳丽。路边巨大的标语展示架和彩色广告牌遮挡住半幅靛蓝色夜幕。风吹在脸上,留下抚触一般的感受。驶出收费站时,黑拜踩到孟蒙的背囊上,竖起耳朵望向外边,像在观察大道两边的路灯哪一盏没有亮起来。这时孟蒙惊叫一声,我扭过头,看黑拜已经不在背包上。紧跟在我们后面的一辆地方车紧急刹车,车头保险杠的位置有明显撞击的印迹。我们的车队还在不疾不徐地向前开动。我看着那辆车上的人走下来,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再抬头望向我们。见我们并未停车,就转而彼此交谈,做出激动的手势。

本文原载于《收获》杂志2018年第四期,经由董夏青青授权发布。


作家简介:

董夏青青,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研究生。现居新疆乌鲁木齐,新疆军区创作室创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