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作品】菜市场里的老虎

2020.09.05

童年的老虎依旧在奔跑

爸爸妈妈也都长大了。

“在这个世界失忆之前

它会变得更好吗?”

 

而我们终将遗失帽子和语言

风太大,光线太暗

你远远走来仿佛爱情

梦的灰烬飘荡在你我之间

 

——城市民谣之一

1

人真的能确切地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吗?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子里冒出来。此时,他躺在草丛中。一个暮春的午后。气温开始攀升,刚刚经历了严寒洗礼的阳光变得清透而和煦,甚至当你走路稍快时,过不了几分钟,细密的汗水就会渗透出来,将薄薄的单衣吸附在皮肤上,宛如一层膜。事实上,每当到了这个季节,他都会觉得世界被一层薄膜所覆盖。那层膜里包含了植物新芽的清香、夏日隐约的召唤以及阳光晒在皮肤上的微触感。他侧过脸,让他的左脸可以触碰到柔软的草茎,让它们轻轻划过,其中似乎包含了某种亲昵。与大地的亲昵吗?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这些悠悠的青草确乎如同大地的绒毛,在他的四周、身下生长。有时他会想象自己是一个死人,那么青草会漫过他的身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花籽会落入他肉身的缝隙,从中开花结果。他体内的养分供应着自然界的造物,直到他最终分解,归于肉眼看不见的微尘。

蚊虫的鸣叫徘徊在他耳边,不过,他无法分清那是昆虫的鼓噪还是阳光的震颤。他知道阳光可以穿透幽暗的耳道,照进鼓膜,并且使鼓膜微微震颤。他想到曾看过的一部电影——也是如今日这般明媚的午后,平静的小镇上,流浪汉在花丛中发现了一只爬满了蚂蚁的耳朵。人的耳朵。故事由此开始。他用手拨了拨自己的耳垂,完好且富有弹性,连接在外耳上,而外耳则连接在脑袋上。他的四肢都是这样连接在一起,亲密无间,成为一个紧密的整体。整体,他忽然痴迷起这个词。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躺倒在草丛中了。与大地贴合在一起——尽管地面之下也可能早已被挖空,塞满了管道——但起码草丛是真实的,他手掌中紧紧攥住的泥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还有味道,春末夏初那凛冽又苦涩的味道,包裹着他。

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就像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他不自觉地想起小时候,在他住的楼后面,有一座小公园。树木高大,青草茂盛,孩子们都喜欢在里面捉迷藏。有一天下午,他独自来到公园(他忘了是因为什么)。那时天色微暝,小伙伴们都在吃饭或是放学往家赶,大人们则挤在下班的路上或是忙于给孩子做晚饭。整座公园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必要躲藏,也不需要去寻找什么。他无所事事地行走在逐渐变得昏暗的公园里。树木寂静无声,草丛仿佛凝固一样静默不动。他一个人穿行其中,步子时快时慢,心中升腾起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放进他心中的,可他并不理解,因此有些惧怕。他停下脚步,喘息着,抬起头,看见圆弧形的天空,还有由于风的缘故微微摇撼的树冠。没有人,只有他自己。他慢慢地躺下来,躺在沙沙作响的草丛中。

那年他刚刚上小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喜欢在无人的时候偷偷溜到公园里,找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在草丛中躺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触未知的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却不得而知。

直到有一天,他在草丛中睡着了。焦急的父母找遍了附近的各个地方,才在公园里找到他。夏日的草木长势很旺,他躺在疯长的草丛里确实很难发现。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他,严厉禁止他做这种事。

“为什么?”他问母亲。

母亲似乎被问得一愣,但很快就恢复了平日里教训人时特有的严肃。

“多脏啊。”她说,“你看看你的衣服。”

他很想对母亲说,比起穿干净的衣服,独自躺在草丛中更吸引他。但就在那时他发现,他无法确切地表述自己的感受。他结结巴巴的解释只会使父母更加不耐烦,并且火上浇油。母亲对他说“这样做是对的”或是“这样做不对”,他只需点头就好了。母亲是他童年时代的立法者。他是一个乖孩子,从不会忤逆母亲的话。

 

2

他与菜市场里的老虎相遇,是在刚上中学时。

那个时期,他第一次产生了逃离的念头。逃离这个家庭,逃离整日叹息不止、对一切都看不过眼的母亲,逃离沉默不语、也只会用沉默对抗生活洪流的父亲。他受够了母亲的叹息和喋喋不休,似乎在她眼里世间没有一件事物是摆放正确的,所有东西都放错了位置,而她的使命就是徒劳地将它们放回正确的轨道。

他的童年填充在母亲的叹息中。她在明亮或阴翳的房间里走动,拾起沙发上的衣物,或是擦拭阳台上的灰尘。她总是会盯着某个虚无的点,有时是轻轻地将叹息递出舌尖,有时则是沉重地从胸腔升起,满怀悲戚。他知道,母亲一定又在为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错事而忧心忡忡了,而且错事的源头毫无疑问都集中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时间正缓缓地流过这间三口之家。他有时觉得自己可以看到时间的形状。是的,他伸出细长且骨骼分明的手指,就看见时间正穿过两指间的缝隙,朝某个方向继续奔涌而去。时间可以穿透一切阻碍,可以看清每一个人。他听到什么东西在嘎嘎作响。他明白那并不是沉默的父亲在折动报纸,而是自己体内的骨骼在径自生长。

母亲的叹息从阳台上面悠悠传来。他放下了在时间中划动的手指,转而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中学,他学会了抽烟。他故意接近那些母亲口中的“坏孩子”。火焰烧焦烟丝时发出呲呲的响声。“这样做不对”——他耳边反射似的响起母亲的话。他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其他人倚在生锈的栏杆上,吞吐烟雾。上课的铃声在不远处回荡,然而没有人动身。这是难得的逃逸时光,一切都是轻盈的,而不像是在家里,似乎一切都艰难不堪,他整日困在母亲的叹息与父亲的沉默中动弹不得。

他需要逃逸。他需要不被打扰的时光。

 

3 

正如他曾独自一人穿过那个终日散发着菜蔬、腥臭、迷乱之气的菜市场。很久以前,他和父母经常一起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父亲,自己走在中间。菜市场给他的印象是沸腾的,不需说话就会被声音强行裹挟的地方。当然还有那一个紧挨一个的摊铺,每家面前都堆满了大捆蔬菜。污水横流。随意丢弃的塑料袋。人们站在摊铺满溢的果蔬前讨价还价,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和掉落在地就再也寻不着的硬币。

而这一次——时隔多年,他再次来到菜市场,却正好赶上了收摊时间。与记忆中的印象发生偏差,此时的菜市场变得人迹寥寥,摊贩收拾着自己还未卖出的菜蔬(叶子已变得黯淡,不再新鲜,仿佛刚刚被人践踏过),动作缓慢,全然不像与顾客讨价时的干脆利落。就像是一出戏的落幕,又如一群残兵游勇。再过几分钟,菜市场就要关门了。

他注意到了那个缺了左腿的女孩。

夏天,她穿着短裤,可以清楚看到左腿只剩下大腿根部分,像是悬挂在身体的一块多余之物。她拄着拐杖,正在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收拾东西。他记得她。上学或放学的路上,他偶尔会遇见她。她拄拐杖却健步如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每一次他都不敢去看她残缺的左腿,仿佛那是种冒犯。他们一次次擦肩而过。有时他会想,刚刚擦肩而过的是另一种人生,他无从知晓,更不可能去参与的人生。

菜市场马上要关门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停住脚步,扭过头。他的视线正好与女孩相接。他感觉女孩似乎在微笑,但无法确认,因为恰在此时头顶的照明灯一盏盏关掉,整个菜市场很快就陷入幽暗中。

 

 

4

他喜欢想象自己的梦境——由于他的梦太过无聊,因此他干脆想象一些梦中的场景。他躺在傍晚时分的草丛中,仰视着逐渐黑透的天空,幻想着接下来要做的梦:他将梦见一片茂盛的丛林,植物的根茎长得比人还高。空气潮湿。路边开满不知名的果浆饱满的野花。丛林可能在南方,也可能是赤道雨林,总之,他置身其中,不停地往前跑,踩断了冒出白色汁液的根须。炎热包裹着他。他想象自己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奔跑在无边无际的丛林中,任凭浆汁或是雨水打在自己光裸的皮肤上。少年的皮肤发出好闻的味道。这时,他的想象中出现了一个女人。他奔跑的脚步慢了下来。女人背对着他,沐浴在丛林黯淡的光束中,四周阴影摇曳。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女人裸露的背脊呈现出神秘的形态。接下来该如何发展?他有点犯了难。他未曾预料自己的想象中会出现这幕场景。此时,他完全可以在意念中抹去这座滴落着不详水滴的丛林,像风吹散一堆沙子般抹去丛林中的一切,重新开始想象(像他最擅长的那样)。然而他发觉自己无法脱身。丛林中一丝不挂的女人——他无法强迫自己停止幻想。

于是,他只好怯生生地走向她。祈祷着她不要转过身来。阳光打在她的皮肤上,无比静谧。他已经走到了与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她毫无瑕疵的背脊仍旧背对着他,那种洁白明亮与黯淡的丛林形成鲜明对照。他感到身体内部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使他十分舒服。他忽然大胆起来,伸出手去。恰在这时,女人忽然转过头。他清楚地认出竟然是那个没了左腿的女孩……

 

5 

晚风徐徐吹过。他睁开眼,看见漫天繁星,同时感觉到胯部一片冰凉。竟然真的是梦。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为什么会梦见那个女孩?平静下来后,这个问题开始困扰他。平日里,他与瘸腿女孩并无交集。据说,女孩的残疾是在很小时出了车祸造成的,也有人说她天生下来就这样,所以她的父母才抛弃了她。她与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太太相依为命,在菜市场卖菜为生。没有人欺负她,但不可避免地,所有人都将她视为异类,包括他的同学们。他们从来不会跟她说话,路上见到也会刻意保持距离。说实话,她那只剩下小半截如肉瘤般的残腿总是晃荡着,让他有些害怕。

太晚了,他必须要回家去了。他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突然,不远处的草丛中有暗影在晃动。他吓了一跳,联想起前段时间有人被抢劫的事,连忙向后退了几步,用尽量沉着冷静的语气问:

“谁?!”

声音一出口,他便后悔了。那分明是干瘪稚嫩还未经历变声期的雌雄莫辩的嗓音——平时与他鬼混的男孩子们都已纷纷变为男人粗犷的嗓音,唯有他仍保持着小女孩般的清透音调,为此没少受到嘲笑。“在厕所里你就不要讲话啦,”有一次他的同伴对他说,“否则我还以为哪个小女生闯进来了呢。害得我都尿不出了。”

怎么办?他瘦削的身影在黑夜里微微颤抖。

然而不是抢劫犯。那个暗影慢慢显现出来,却是瘸腿的女孩。她拄着拐,静悄悄地沾在他们彼此可以看清的距离中。

他松了一口气,同时有些恼怒,因为他看见她在冲自己笑。她在嘲笑我吗?他又恼又羞。他躺在草丛中一定也被她看见了,她一定会想:这是一个怪人!要不正常人谁会大半夜躺在草丛里呢?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成为异类眼中的异类。他不敢再多想,逃跑似的快步离开了公园。

 

 

6 

他的双眼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摄像机,将女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当然,他并没有紧盯不放,大部分时间他是用余光或躲在障碍物后面偷偷观察。他害怕跟女孩的眼神接触,准确地说,他害怕与任何人的眼神接触,即使是父母。他回到家,听母亲的训话或父亲的偶尔的应答,他都会微微低下头,避开与他们的目光相接。他也解释不清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或许是眼神能够传达太多东西,反而令人恐惧。

并且,你自己的眼睛也会透露出你并不想透露的东西。还好,他的父母并未注意到这点。就像他的母亲会告诉他“晚归是不对的”、“逃课是不对的”,但从没说过“你要直视我的眼睛”。有时,他甚至觉得他们也同样是害羞的人。

为什么当有人盯着另一人看时,对方会感觉到呢?这个问题使他很疑惑,因此要更加小心翼翼。他每隔两三分钟才会朝女孩望一眼,然后迅速挪开,假装看向别处。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神没有真正离开女孩那里。

自从那天晚上他们偶然的相遇后,一种莫名的情绪总是若有若无地笼罩着他,牵引着他。放学后,他便急不可耐地来到菜市场,寻找女孩的身影。

菜市场依旧是拥挤、嘈杂的,他瘦小的身形被挤来挤去。一连几天,只要放学他都会来看一看,看过后才放心回家。他看到女孩坐在摊铺后面,由于气温太热,她只穿着藏青色的短背心,沉着地应对各色顾客,锁骨末端的汗渍闪闪发亮,身边是那个永远乐呵呵的老太太。女孩的年纪与他相差不大,却明显要成熟稳重得多,他不禁有些敬佩她了。

他从未想过与她搭话,甚至根本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只想隐藏在角落里窥视就好了,没有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到别人,就像是晚上从门缝里窥视客厅里一言不发的父母,他们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漠然地盯着闪烁的电视屏幕。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进入他的视线。

男人将黑色短袖衬衫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的臂膀。他注意到男人在女孩的摊铺前绕了一圈,跟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笑眯眯地望着他。然后,他走到菜市场的侧门,点燃一根烟抽起来。摄像机在高速运转。躲在摄像机后面的人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的目光一直定在女孩身上。抽完烟,男人再次经过女孩的摊铺,这一次,他没有打招呼,而是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仿佛一次小小的鼓励。女孩则面无表情,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一捆芹菜上。

 

7

一天深夜,父母已经睡下,他偷偷溜出家到街上闲逛。空气清爽,月光明澈。他慢悠悠地走在凌晨时分的街道上。路过菜市场时,他突发奇想,翻过前面的栏杆,潜入里面。此时的菜市场早已收摊,空空荡荡,只有稠密的黑暗静静沉积。这是他第一次夜里来到菜市场,没有了摊贩,也没有了顾客,寂静仿佛在夜色中发着幽光。他慢慢地往前走,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弯下腰,摸索着,却怎么也摸不到。

“在你左手边。”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别害怕。”那个声音说,“你白天时不还偷偷看我来着?”

“是你?”他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他依然看不清声音的源头,但他一下子就知道是她的声音。一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小女生的嗓音。

“在你左手边。”她重复道。

于是他再次弯下腰,稍稍往左摸了摸。终于,他摸到了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一枚白天遗失的硬币。

“你怎么知道我偷偷看你?”

“太明显了,你跟那些买菜的人不一样。”

他听见木头打击石板的敲击声。女孩正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抑制住心底的紧张,问道。

“我喜欢这里。”

隐隐约约,他能够察觉到她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他突然想要伸出手,摸摸那张脸。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

“你来做什么?”她问。

“我……”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解释。

“你也是来看它的吗?”

“什么?”他回过神来,“看什么?”

“当然是它了。”女孩的口气里有些不快,好像在责怪他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两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木头敲打石板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老虎。”她在他耳边轻柔地吐出这个词。

 

 

8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硬币,跟在女孩身后,走上这条从菜市场后门延伸出的隐秘小路上。道路掩映在菜市场后面布满垃圾仿若天然垃圾厂的那片废弃空地之中,据说这里本来要改造成停车场,却不知因何原因迟迟空着,年头一久,加之紧挨菜市场,空地便被腐烂的果蔬、污水、杂草和人们的生活垃圾所腐蚀,到了夏天便臭气熏天。没人想接近这块荒地,除了垃圾车会定期象征性地开过来,收拾几下,然后匆匆离去。

即使是夜晚,空气中仍弥漫着臭味。他有些后悔了,知道自己身上无法避免地也沾上了垃圾的臭味,回到家里母亲一定会斥责他。而女孩口中的“老虎”,他当然是不信的,他没有这么傻,会相信有人在家属区附近养老虎。但他还是跟在了女孩后面,看着她在这条逼仄的垃圾小路上前后晃动身躯,拐杖坚定地戳在地上,用完好的右腿向前一探,紧接着收回拐杖,再向前戳去。动作与动作叠加,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滞涩,宛如一种神秘的舞蹈。

“你带我去哪儿?”他冲女孩的背影喊道。

“到了就知道。”她头也不回地说。

那枚硬币还攥在他的手中,像是某种护身符。四周的一切——无论是景色还是气味,都是全然陌生的。他感到自己离开父母、离开熟悉的单元楼实在太久了,他想要回去。可是他的四肢却如同牵线木偶般身不由己地继续往前走。前方的黑暗愈加浓重,他皮肤的每一颗毛孔都感觉到危险。他回过头,发现身后的道路也已被黑暗吞噬,并且这黑暗还在贪恋他脚下此刻所站立的地方。他无端地想起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说有些人贩子会引诱还未成年的孩子,把他们带到某个地方,下迷药,将他们身上的器官取走。

那枚硬币已经捂得滚烫了。

“你带我去哪儿?”他再一次问道。

“到了就知道。”她的声音在黑夜中飘忽不定。

终于,他们来到一个院子前。院子很小,用铁丝网围着,中间有一个铁栅栏门。里面是一间奇形怪状的屋子。借着月光,他看出屋子似乎是用碎砖头、木板、塑料布、废弃的遮阳板还有某些说不清的东西搭起来的。

他站在门外,犹豫不决。

“进来啊。”女孩打开栅栏门的锁,招呼他。

于是,他们一起走进去。这里垃圾酸臭的味道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怪的味道,模模糊糊的,他说不上来。

此时,他跟女孩并排站在那间奇怪的建筑物前。

他刚想说什么,女孩及时制止了他。

“嘘——”她将手指放在唇边,低声说道:“不要惊扰到它。”说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屋子的木门拉开一条缝。

那种奇怪的味道更加浓重了。他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闻到过。如果要形容,那就像是什么东西烧焦后的味道。余烬的味道。

他扒在门缝前,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望进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纯粹的黑。凝视久了,似乎能把人吸附进去。

“我什么也看不到……”他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你要再仔细些。”女孩在他耳边用一种梦幻般的语调说,“它现在在睡觉。”

他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心脏剧烈跳动。硬币正在融化。镇静一点,他在心里提醒自己,里面很可能什么也没有,是她在戏弄自己而已。

他屏住呼吸,继续徒劳地凝视那团黑暗,可喘息声并未停止。

那喘息声并非来自他,而是从屋中纯粹的黑暗中传来。

非人的喘息声。

他的嘴被女孩紧紧捂住才没有喊出声来。“惊到它我们就全完了!”女孩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这时,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朝院子接近。“趴下!”女孩命令道。于是,他们匍匐在潮湿的泥地里。

一个男人出现在栅栏门前,他没有发现趴在地上的俩人,而是用手摇晃了几下栅栏门,没有推开。他点了一根烟,抽完便扭头离开了。

“他是谁?”他站起身,扶起女孩。

“一个卖猪肉的屠夫。”女孩漫不经心地走到铁门前,打开了锁,“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你在这儿睡觉?”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跟它一起?”

女孩冲他诡秘地笑笑,折返回来,拉开屋门迅速闪入屋内,从里面轻轻将门关严,留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外。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到——无论是女孩的声音,还是那不明之物的喘息。

 

9 

第二天一早,他迫不及待地根据记忆找到了菜市场后面的那条小径。他沿着小径一直走,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只不过此时阳光强烈,蚊虫乱舞,小径两旁都是被泔水浇灌的灰扑扑的高大植物。它们伸展着枝叶,每片叶子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卵。他没有停歇,一口气跑到了昨晚的那间屋子前。

不是梦。在小路尽头他找到了那间似乎被随意堆砌起来的屋子,还有大门紧锁的小院子,似乎是个被废弃的车棚。他摇晃了几下栅栏门,没有推开。屋子就在眼前,他甚至看到屋门没有关严。它会在里面吗?他试图透过门缝观察,可除了一道黑线,什么也看不到。他想要翻越进去,可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流星般一闪而过便消失了。他松开了握住栅栏门的手。

他来到菜市场。一进去,他就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太多的嘈杂从四面八方围攻他,使他无处遁逃。他勉强穿过人群,期间好几次被人用袋子里的蔬菜击中了面颊。终于,他认出了女孩的摊位。还是跟上次一样,她沉着冷静地与顾客讨价还价。

那个高大的屠夫再次进入他的视线。

屠夫手中拎着一个塑料袋,明显可以看到里面装着块生猪肉。他走近女孩的摊位,将肉放在菜篮上,跟老太太说了几句什么。她原本笑呵呵的脸变得更开心了。然后,他回过头,瞥了一眼女孩,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他跟着屠夫来到肉铺前。那里悬挂着一只只被剖解的猪身,像是实验室的标本一样挂在粗大的铁钩上。案板上堆放着红白相间的肉块,散发着腥味。一台小电风扇上绑了布条,用来驱赶苍蝇。

“要买肉吗?”屠夫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招呼他。

他装作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10

在菜市场外面,他一直等到收摊。等所有摊贩都离开,并且关上了灯,他才趁人不注意溜了进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伸出双手,摸索着,慢慢向前挪动。他有点奇怪自己又忘了带手电筒,甚至打火机也没买一个。“你在吗?”他喊道。他的声音在偌大而寂静的菜市场里回荡。

“我在这儿。”接连问了几声,他终于听到了女孩的回音。

“你在哪儿?”他焦急地问,黑暗中好像踢倒了好几只篮筐,还有几块木条,“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我在这儿。”女孩说,“你多待一会儿就能看见我了。”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渐渐能够适应黑暗了。他看到女孩撑着拐杖的身影正站在一块窗户底下。

“中午我看见你了。”女孩回过头说,接着又加了一句:“我还看见你去了肉铺那边。”

“我只是随便逛逛……”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羞愧,他很想问:你跟那个屠夫是什么关系?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咬住了。

“他挺照顾我和奶奶的。”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以为意地说,“但我讨厌他。”

“为什么?”

女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让他有些害怕。

“你生气了?”他怯生生地问。

“没有。”女孩回过头,继续看向窗外。菜市场的窗外是一堵斑驳的墙。“因为他想杀了它。”过了很久,她才吐气似的说道。

“他想杀了……”他怔住了。

“他杀了一辈子猪,还从没杀过老虎。”她冷笑道,“所以很想试一试。”

他不禁想到了那天夜里,屠夫摇晃铁门的场景。

“我能见见它吗?”他恳求道。

“今天不行,它累了。”女孩说着便拄着拐朝菜市场后面走去,“明天再来找我吧。”

他凝视着她无情的背影渐行渐远,整座菜市场似乎只剩下了木腿叩击地面的橐橐声。

 

11

天空不是慢慢黑的,而是一下子黑的。他深信这一点。天黑之后,他从卧室里偷偷溜出来,却看见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愣神。今天的母亲有些反常,只是坐在黑暗中,连电视也没开。“妈,我去找朋友。”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觉得还是说一下为好。

母亲木木地转过头,好像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早点回来。”她说。

他不再理会,穿好鞋子便冲出家门。这次他直接来到菜市场后面的小屋前,轻声喊道:“是我。”过了片刻,女孩慢慢走出来。她看起来有些虚弱,身体无力地搭在两根拐杖上,给他开了锁。

一进院子,他才发现女孩的奶奶——那个白头发老太太也坐在院子里,正笑眯眯地望着他。清幽的月光照着她布满褶皱的脸,那笑容也不免显得诡异起来。从她面前走过时,她突然向他伸出骨瘦嶙峋的手,吓了他一跳。

“别理她。”女孩不耐烦地说。

“我今天可以看看它吗?”他听见自己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它刚刚还在发抖。”

“为什么?”

“因为愤怒。”女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明白了:今晚会有不速之客。女孩走到院子中央,望着被云层遮蔽、只剩下一个瘢痕般的淡影的月亮,深吸了口气。他则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试图让门变得透明,好让他看清门后那正在黑暗中发抖的庞然大物。可是,门后真的有东西吗?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现在只有我们能保护它了。”这时他听到女孩喃喃地说。

我们。他思量着这个词,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女孩递给他的东西:一根顶端磨得尖锐的竹签,以及一把用木片和尼龙绳制成的自制弓箭。他惊讶地握住弓箭,仿佛自己变身成了古代守护城堡的年轻士兵。

女孩的手中同样拿着弓箭和竹签制成的箭矢。他们一齐望着大门处,严阵以待。

这个场景既滑稽又肃穆,他简直无法确定该用哪种态度对待。女孩却是异常认真和专注,面色凝重地注视大门,但这幅表情反而加深了她的孩子气——他突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和自己一样,是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而此前他下意识地将她当作了某种超脱于年龄本身的存在。就在此时此刻,他很想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就像梦中他想做而未做的那样。

“他来了。”她说。

没错,他也听到了从外面小径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敌人在逼近。他终于开始紧张起来。一个人影在门外晃动,似乎正想办法闯进来。他学着她的样子拉起尼龙绳制成的弓弦。绳子绷直,发出被用力撕扯的吱吱声。他松开手,竹签飞速射出,可是却直直地射入了头顶的夜空,像是被夜色吸了进去。

与此同时,女孩也将竹签射出。门外传来一声叫喊:尖锐的竹签扎进了入侵者的大腿。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敌人落荒而逃。

老太太拍了拍手,突然癫狂似的大笑起来。

他为自己刚才的失误羞愧不已。

“没事的。”女孩安慰道,“毕竟你没有练习过。”

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12

他兴奋得一宿没睡。那柄自制的弓箭此时就挂在他卧室的墙上,像是得胜归来的战利品。那天晚上,当他支支吾吾地想要把弓箭带回家时,女孩甚至带着某种鼓励立刻便答应了下来。是的,为什么不呢?他俩刚刚才并肩战斗,赶跑了企图入侵的敌人。经过这一夜,他们的关系不再仅仅是朋友,而变成了战友。于是,他拿着弓箭,穿过洒满树木黝黑阴影的小径,满心欢喜地回了家。

躺在床上,他依然在反复回味着这奇妙的夜晚。回忆最多的,还是她握住他手的那一刻。从她手上传递来的余温仍存留在他的手掌里。他抬起手,举到鼻子前嗅了嗅。然后,他重新凝视昏暗的天花板,陷入了某种近乎于哀愁的情绪中。

她现在在干嘛呢?他脑子里满是女孩的身影。她此刻是否正与她的老虎共眠?那间奇怪的屋子里真的会有老虎吗?她是否从一开始就在戏弄我?可是,她为什么要戏弄我呢?……一连串的问题就像是无数颗小星球那样旋绕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终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卧室,难捱的夜晚结束了。他一骨碌坐起身,抓起书包匆匆出了家门。

时间尚早,菜市场才刚刚开门。小贩们正在进货,门口停满了小型卡车、面包车、三轮车还有马车。运货的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他走进菜市场,不消片刻工夫就找到了女孩的摊位。虽然离上次见面只过去了几个小时,但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她了。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那个屠夫也在这里,正在帮女孩从一辆装满蔬菜的三轮车上卸货。他的腿一瘸一拐的,还带着昨晚的伤痛,可他没有丝毫抱怨,将一大袋子胡萝卜抗在肩上,吭哧吭哧地来回搬运。

女孩安静地坐在一把凳子上,用铅笔往本子上记账。他们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与温馨。就像是一家人,他想。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菜市场。

整个上午,他都没心思听课。一会儿想着昨晚射中屠夫大腿时的场景而面露笑容,一会儿又因为菜市场里的一幕而情绪低落。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到了中午,他再也无法忍耐,便翻越学校的后墙,朝菜市场奔去。他心里有太多问题。他急于寻找答案。

正午的菜市场弥漫着浑浑噩噩的氛围,所有人都在毫无意义地挪动,脸上带着蜡像馆陈列品般的表情。他直奔女孩的摊位而去。她就坐在菜摊后面,神情呆滞地看着来来去去的人。

见到他,她的表情并未发生变化。她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望着他,令他手足无措起来。他恍惚听到她在问:“想买点什么?”

他感到无地自容,慌乱间随意抓了几棵他平时根本不爱吃的青椒(“这是不对的,”他突然想起母亲的话,“青椒很有营养。”)交了钱,他便受到惊吓般匆忙离开了。

他心绪烦乱,不想回学校,更不愿回家。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无处可去。夏日正午的微风连叶片都吹不动。他拎着那几棵干瘪的青椒,来到小公园的林荫深处,慢慢地仰面倒了下去。他闭上眼,树林中发出摩挲的呢喃声。松软的草茎托举着他。静谧的阳光从枝叶间滤过,如同深海之光。他被这一切轻柔地抚慰着,渐渐放松下来。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13 

雷声在天边涌动。他睁开眼。

树荫下的夜色更加浓稠。他被夜色笼罩,几乎动弹不得。一切都是陌生的——眼前的黑暗;沉浸在黑暗中的一草一木;潮湿的风;空气中正在凝结的雨;还有他伸出去的、任风吹动的双手。全都是陌生的。他恍惚地站起身,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纸片,在雷鸣的夜晚风雨飘摇。他默默地穿过夜晚。他感到自己是一个人形空隙,短暂地隔开了夜色,直到夜色在他身后再次迅速愈合。有什么东西在拍打他的腿。他低下头,意识到手里还拎着装着青椒的塑料袋。他拿出其中一棵,放进嘴里咀嚼。毫无味道。但他确实很饿了,就一棵接一棵地吃起来,直到塑料袋变得空空如也。一松手,塑料袋就被风劫走了。

他像幽灵般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雨落下,只有空洞的雷声忽远忽近。街道两旁,路灯散发微弱的光晕,电压不足似的不时颤动几下。他站在一盏灯下,再次凝视自己的双手,像是要确认什么。马路上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引擎轰鸣声。他放下手,朝菜市场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置身于菜市场的黑暗中,他的内心不知为何异常平静。

“你在吗?”他轻声呼喊,然而声音却传得很远,在空间中回荡。

“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看不到你。”他说。

“你要仔细看。”那个声音回答他,“你会看到很多很多。”

“有时我感觉生活就像是一场梦。”他静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有这种感觉吗?”

“当然。”那个声音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好像能感觉到它。”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闭上眼,在黑暗中仔细聆听所有声响。黑暗穿透他的双手和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正在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它此刻就徘徊在我身边。我看不到它,但能感觉到它。”

他的嘴唇默念着那庄严又神秘的称呼:老虎,老虎……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倏地滑过他的后背。他汗毛竖起,猛地转身,看到她的身影正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我可以闻到它的气息,”他继续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可以听到它的脚步和喘息,还能感受到它身上的热量。我知道,它现在就在这里,在听我们说话。”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他要描述它闪电般的毛色,它健壮的体态,它粗大的骨骼,它眼中射出的寒光,还有它呼吸中的炙热。他还要说很多很多,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是他停住了。女孩不知何时贴近上来,抱住了他,两臂缠绕在他的后颈上。拐杖掉落在地,发出很大的响声。她紧紧地倚靠着他。他犹豫着,也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自己身上。此刻,除他以外,她没有可以依靠的事物了。

黑暗中,他听到了某种尽力压抑着的沉沉的低吼。

“我要跟你讲一个梦。”女孩用近乎呢喃耳语的声音讲述道,“梦中的女孩从小被父母抛弃,与一只老虎为伴。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她知道,人们会伤害它。他们一旦知道了它,就会想尽办法把它与女孩分开,因为它是危险的,危险的东西就必须要消灭掉——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有一次,她和老虎都没有吃的。实在太饿啦,老虎饿得奄奄一息,在女孩身边颤抖。于是女孩对它说‘吃掉我的腿吧。’老虎直直地盯着她,停止了颤抖。那一刻,女孩没有觉得害怕,而是有种说不出的幸福。从前,她总是思考什么是爱,她以为自己永远也理解不了。但是,当她说出那句话时,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黑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好像要尽力压迫进彼此的筋肉、骨骼和血液里。

“可是它马上就要死了。”女孩开始啜泣起来,“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

他的肩膀被泪水打湿了。他知道,老虎正在他们周围游荡,压抑着如闷雷般低沉而焦躁不安的吼声,穿行在菜市场封闭的黑暗中。

 

 

14

那个夏天,很多事情改变了。如果说此前的世界对于他而言是完整的,那么现在,这个世界开始颤动、破裂、重组,最后完全变成一副陌生的图景。他站在世界面前,比以往还要无知、懵懂,似乎重新变回了一个婴儿。一天晚上,母亲告诉他,她要离开这个家了。

说这话时,他的父亲就坐在沙发上,跟往常一样翻动着报纸,甚至连每一页翻动的频率都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他的目光没有从报纸上抬起来,像是在对报纸里的人说道:“你的妈妈要给你找一个新爸爸了。”

父亲的声音扁平、干涩,听不出丝毫情感。

那天晚上,他产生了某种强烈的“观看”的感觉。他仿佛成了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里的第四个人,悬在半空中,观看着此时发生的一切,却又置身事外。这么想着,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但没有人看见。

“我们要离开这儿吗?”他问。

母亲点了点头。“咱们要去另一个城市,”她抚摸着他的头,“那里你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会交到更多更好的朋友。”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他的父亲突然合上了报纸,紧紧地盯着他,“如果你想留,就可以留下。”

从父亲的目光里,他见到了从未有过的隐秘的期许。他注意到父亲的手指紧紧地扣住报纸的边沿,快要戳破了。

他很想问问母亲,他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他觉得真实的自己正飘荡在客厅的上空,幸灾乐祸地注视着这一幕,只在这里留下了一具空壳。他看着这具空壳翕动着嘴唇,缓缓吐出几个字:“我无所谓。”

 

15 

之后的几天,雨开始不停地下。母亲整日在收拾东西,父亲有时会搭把手,有时则去阳台抽烟。他们像是补偿他似的,不再管束他。

于是,在一个雨夜,他穿好雨衣,带上那把自制的弓箭,走出了家门。

他要做最后的告别。

 

16

雨水哗哗地倾倒着,天边滚动着沉闷的雷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上弓箭,或许是他提前预知了某种危险。他趟过泥泞的街道,翻过围墙,来到菜市场里。他呼喊着女孩,却没有得到回答。她不在这里。于是他穿过菜市场,走在了几乎快被繁盛的植物吞没的小径上。雨水汇聚在粗大的叶片上,再流淌下来,像是一条条小瀑布。他的身体被水流冲刷着,辨不清前方的路,只能靠直觉前行。他觉得自己似乎误入了热带雨林的深处。

终于,他抵达了那间小小的院落。大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雨好像小了一些,但雷声仍如起起伏伏的山峰连绵不绝。他看到那个老太太坐在院子中,一只手拿着一把破旧的雨伞,另一只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炖猪蹄。她浑身都被淋湿了,正冲着他笑。

他没有理会她,一步步接近用各种材料搭建的屋子。在雨水的冲撞下,他甚至害怕它会突然坍塌。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忍住剧烈的心跳,站在门缝前。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可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像是黏连在了一起。他举起千钧之重的手臂,深深呼吸了好久,才慢慢将门的缝隙扩大。屋内的景象一点点呈现在他面前。他看到女孩赤裸的脊背,在充满暗影和雨声的屋子里静默不动。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像是一只巨大的蜥蜴般缠绕在她身上,用舌头亲吻她的脸颊和脖颈。

“我会娶你的。”他听到那个男人用迷乱而含混的口气说,“放心,我会养你一辈子。”

男人轻轻地将女孩放倒在床上。

他站在门外,像是一道影子。几个世纪过去了,他就这样一直站着,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然后,他回过神似的搭起弓箭,竹签的尖刺对准了男人的头颅。男人没有丝毫察觉,伏在女孩的身体上,沉重地喘息着。紧接着,尖刺又慢慢滑向女孩头颅的位置,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摄影机。她的脸完全浸入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手中的箭矢就这样一会儿对准男人的太阳穴,一会儿对准男人身下的她。闪电划过天际。他的影子瞬间嵌映进屋子里。

“谁?!”他听到男人惊慌失措的喊叫——那是属于成年男人的粗犷嗓音。

他轻轻放下弓箭,转身离开了。院子里,老太太握着雨伞,挥动着手里的猪蹄,哈哈大笑,像是在舞蹈。雷鸣变得更为密集,一遍遍在头顶炸响。他奔跑起来。雨滴纷纷冲向他的脸,将他划伤。他仿佛听见一声长啸伴随着雷声震荡在他耳畔。黑暗中,一个庞大的身影倏地跃过他的头顶。他还来不及抬起头,那个影子便消失在了茫茫雨夜。

本文原载于《收获》杂志2018年第四期,经由李唐授权发布。


作家简介:

李唐,迄今为止陆续在《人民文学》、《诗刊》、《山花》、《上海文学》、《芙蓉》、《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