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作品】九重葛
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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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葛这个故事讲到几个人。袁天成和顾言刚,出生于1956年,相识于1984年,两个基层公务员。如今都年过六十,走在街上,会被人喊“老人家”。他们的太太,林冬莹和朱虹,一个生得好看,一个不怎么好看。他们各生一个女儿,取名袁园、顾恬。还有其他人,比如章美玲,跟以上所有人都有些关系。章的第一任丈夫叫方小鸣,第二个丈夫不重要,略去姓名。故事的布景,在我国西南省份的一个小城,再具体些,在这小城的一个大院里。大院住的是政府职员和家属,上面这几位都是。
这些说起来,寻常、枯索,像大部分人的一生,压缩为墓碑上的几个字就讲完了。但笼统的普遍性,总是可疑。一颗心与另一颗心,只因跳动在不同的身体里就终究两别。那些微弱的,转瞬即逝的,但让人和人两样的声音,留待时间的耳朵去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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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园遇见章美玲,是大年廿八晚六点。腊月间天黑得早,院子里的人和树被夜色掩盖了。袁园也就没看见站在九重葛阴影下的章美玲。
章美玲倒是早就看见了袁园。路的尽头“哗啦啦”响起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尽头一座大门,琉璃瓦盖下四根印度红大理石方柱,柱子间夹着保安室。袁园冲保安室方向点了点头,迎着橘色路灯和九重葛填满的道路往院子深处来。
从身边擦过后,章美玲开口喊:“袁园!”两人定睛对视,袁园喊:“章阿姨!”顿了两秒又说,“你,怎么在这里?”
二楼人家亮着灯,窗户紧闭。章美玲疑心那似有似无的一声“呜”,是狗挨了打,或被掩了口鼻。她不能就这样走掉。但杵在这里太久,寒气一点点渗进手脚,又动摇了她的意志。
袁园盯着她问,她只好说:“好冷唷。”
“你回来了?”
“狗儿不听话。”章美玲伸手指指二楼人家。
“找保安去敲门?”袁园也不确定这家住了什么人。
章美玲连连摆手,“你先忙,你先忙。”
袁园记下章美玲的电话,就走了。但脚步离开后,身子却回转,看了看树荫下的章美玲。
错就错在心软。心一软,解了宽宽脖子上的绳扣,狗儿蹬着腿就跑走了。章美玲原先觉得,宽宽跑不远。小公狗围着母狗的屁股打转转,转够了,或者被大狗踹了咬了,又会哼哼着跑回来。宽宽还小。可是这天,章美玲在院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宽宽也没有出现。她认得宽宽跟着的那条母狗。雪纳瑞,纯不纯不好说。平常总被那家女儿抱在怀里,似乎爱惜金贵,很少下地。天冷了后,雪纳瑞穿羽绒服,一天一个颜色,下了不少本。宽宽追过去的时候,雪纳瑞在上楼梯,后腿和屁股亮着。宽宽嗅着雪纳瑞屁股跟随,步子踩得温柔。章美玲手机响个不停,微信群里估计又在抢红包,她就掏手机出来,手指头又干又僵,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才打开。抢了几个,她有点兴奋,步子往单元楼切割出来的小路上走。等到她从手机的热闹里抽身出来,抬眼四望只剩团团漆黑,才发现宽宽没回来。又听了一会儿,二楼人家有狗吠起来。不是宽宽。
章美玲仍口齿清晰,戴文雅的珊瑚红金属框眼镜。即使手指上没有沾着粉笔灰,也让人难忘她是“传道授业解惑”之人。只是,与她老师的身份相比,这些年来,她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美人及不伦恋的主角。关于后者,更通俗的说法是——荡妇。
“荡妇”这个几近永恒的谈资,在袁园回家的当晚,就出现在与父亲母亲的谈话里。
跟往常一样,父母等待她说一路见闻,从话语里剥出点新鲜事,给两个老人带来些外面的气息,好把又一个冬夜打发过去。袁园也就像往常一般说起来,日常与旅途,尤其旅途中的村寨、溪流、稻田、苗人。真正的际遇,那些关于人的,她最后才说。
“就是口红涂得像要吃人的那个吧。”母亲说。
“她呀。”父亲说出半句话。
“老得让人认不出呢。”袁园说。
“五十多了吧。”母亲计算。
“当年人人觉得她美。”袁园嘀咕。
“人人?”父亲又是半句话。
“我们这些女学生,都羡慕她的衣裳和口红。”
袁园与母亲议论了几句女人的装扮与衰老。
母亲突然说:“她那个丈夫,又有了新的人呢。”
林冬莹记得章美玲。除了她曾教过女儿的语文课外,她更记得些别的。比如,她看上了别人的丈夫,忘掉了自己的丈夫,还忘记了所谓“为人师表”,离婚结婚闹得工作差点丢掉。很难说是哪些原因,让她在言语里对章美玲刻薄。
“她好像搬回来了。”袁园想起来似的。
“比她小二十来岁,小妖精。她有得受了。”林冬莹细密说着听来的情节,怎么讲都是荒诞。好不容易结成新的婚姻,也没经得起更多的时间。或许那丈夫原本就荒唐。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乌七八糟的。”袁天成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退了休也不活动,天天闷在家里头,晓得什么?”林冬莹嗔他。
袁园倒是想起别的事来:“房子空了这么多年,还能住吗?”
“好男不养猫,好女不养狗!”林冬莹不像是在回应女儿。
这些算起来相识,但其实与袁家并无关系的人和故事,日复一日在餐桌上被咀嚼吞咽。曾经,父母也会参与这种三人之间的游戏。像玻璃跳棋,三人各踞一角,轮番跳跃,争先恐后。但这些年,他们说得少了,似乎他们所知的那些人和事,都在被一个叫死亡的窟窿吸走。他们也就显出沉默来。
高铁去年底终于修通了。回乡的路,从沉闷的飞机旅程,变成了更加沉闷的高速火车。车子摆着细长的身体,从海平面的高度往崇山峻岭中攀爬。据说这些山,远古时都是海,所以沟壑纵横,险峻逼人。窗外一片暗色,隧道紧咬着隧道,只剩二等车厢里惨白的灯光,映照出旅人一张张疲惫的脸。
高原最冷的时节,雨下到半空就成了冰珠子,等到了地上,则结成一片一片的薄冰。冰覆在泥浆上,污脏难辨,徒添凶险。
这样的气温里,九重葛罕少绽出花朵,但枝条高企,叶片常绿,也是冬日一景。袁园大学毕业后居住的城市在北回归线以南,四季不分明,夏天最盛时,立杆不见影。九重葛在那里几乎四季开花,尤其在天桥,往往一大片垂下,如瀑如云。这植物的架势靠的是枝条的气力,常见往上生长、活泼野蛮的枝条。但花朵其实很小,漏斗形,一生三朵嵌在包叶里。包叶薄如纸,夹进书本里迅速失水。
袁园小时候,袁天成有阵子喜欢弄盆景。这方水土出兰草、奇石,天生好材料。袁天成指着九重葛跟女儿说:“这花最顽强,剪一枝,插进土里就能活。”
大概因为生命力强,建这座家属院时,沿着道路两边植下的九重葛,很快生根蓬勃。二十年下来,九重葛成了院子里最热闹灿烂的植物。只是这花也不是全都好,花开固然如火如荼,但总不肯凋落,花褪色后也企于枝头,将衰败后的颓唐污脏一应奉上。
袁园还在刚到家的怅然中神游,林冬莹一句话却击醒了她。母亲说,你顾叔叔就要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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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林冬莹的说法,顾言刚减了刑,还有大半年就刑满释放。这个消息,让袁家餐桌上的氛围闪回到多年前。林冬莹在意的,是顾言刚出来后,会不会回到小城生活。袁天成关心的,是顾言刚这些年在牢里过得可好,顾家有没有新的打算。他们都催促女儿,你快去跟恬恬聊聊,聊聊啊。
袁天成说起顾恬,总亲热地称呼“恬恬”,有时候,也会用顾言刚唤女儿时的名字,“老恬”。袁天成叫顾恬作“老恬”的那些年月,袁园和顾恬都还是小朋友。袁园喊顾言刚“顾叔叔”,顾恬喊袁天成“袁伯伯”。顾叔叔和袁伯伯是好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顾恬和袁园几乎每天每天都玩在一起,睡在一起,扎一个款式的小辫,对着相机摆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两个爸爸在篮球场的哨子声里跑来跑去,两个孩子就扯杂草,捡落叶,假结婚。所有的蚂蚁和麻雀都认识了她们。
现在,退休后的袁天成被熟人唤作“袁伯”,两个女儿也过了三十岁,有点老了。他却只能依靠女儿去打听消息,他的好朋友顾言刚,可还好。
袁园没有马上联系顾恬。顾言刚入狱后,顾家在这院子里只剩房子的空壳。顾太太朱虹跑到服刑地所在的小县城守着,个别念旧情又还有点能量的老同事,慢慢帮她把工作调动去了小县城的国企。女儿顾恬呢,跟袁园一样,早已考上外地的大学,离了家。这么算起来,顾恬已有十年没回来过了,或者说,顾家从这院子里,已消失了十年。
袁园缩在被子里翻顾恬的朋友圈。如果说,从五岁到十七岁,一起长大的经历让两人有某些共同点的话,大概是抛不下的自尊。报喜不报忧,顾恬发的都是值得高兴的事。袁园也就在发送信息的界面止步了。真有什么的话,顾恬自然会开口。她们都这般要强。
年三十晚上,袁园在一堆信息里看到顾恬的问候,果然是干脆简洁的:“新春大吉,阖家美满!我初二回来,到时约?”袁园直接回:“初二来我家吃午饭。”顾恬问:“袁伯伯还好?”袁园回:“身体还可以。你来他肯定高兴。”顾恬发来一串笑脸,“好,我来给袁伯伯拜年。”
顾恬搬了箱猕猴桃来。林冬莹看一眼,招呼她吃车厘子。暗红色的果实在盘子上堆出个小山包,瓜子花生之类的便宜货倒是不见踪影。袁园不作声,跟袁天成一样,老老实实对着眼面前的茶杯。
“阿姨的手艺你还是记得的吧,啊?”林冬莹堆出些笑容来。她从小就教育袁园,不要动不动就跟人笑,穷亲戚脸上最爱带笑,因他们除了笑什么也拿不出来。偶尔,笑容闪现的时刻,她让女儿去领悟到底是什么用意。
在她的笑容攻势下,顾恬也笑了笑:“好啊,阿姨的手艺我怎么会不记得。红烧肉!”两个女人手牵着手,差点就要头挨头来显示亲密。这么多年了,顾恬和袁家,都没有变。这些辞令和身体语言里的规矩,还是一模一样。
四个人,四杯茶。袁天成循着袁园事先铺垫过的细节,问候着顾恬和顾家的种种变化。顾恬也由着他,顺着无关痛痒的谎话继续用谎话作答。顾叔叔好着呢,顾太太也是。顾恬也好着呢,顾恬的丈夫和孩子也是。外地的生活,自有外地生活的滋味呢。袁天成于是松软了,在话语里幸福着。
顾恬的一句话,却让袁天成意外。她淡淡说,这次回来,要把我们家房子卖掉。
袁天成怔怔道:“卖掉?”
“八月份我爸爸时间就到了。我做点准备。”
“是你爸爸的意思?”袁天成不解。
“他不晓得这些。”顾恬喝一口茶。
“卖了你们住哪里呢?”袁天成皱眉头。
“袁伯伯,这里这么多人恨他,回来住不得。你晓得的嘛。”
林冬莹这时却是一句话没有,只招呼吃车厘子,“吃这个,恬恬,对皮肤好。”
袁园把母亲塞进手里的一颗车厘子放下,说:“顾叔叔跟你去北京住,到时候?”
“不管是北京还是哪里,反正是不住这里了。”
沉默了半天的袁天成突然说:“其实回来也没什么的。你看对门,还有楼上,哪个不是又回来住在这里呢?”
袁园想起了她以前跟母亲说的一句玩笑话:“现如今,我们这栋楼,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劳改犯。”林冬莹听了这话大笑。袁天成听了,却是恼恼地沉默。
“哎呀,袁伯伯,我爸爸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顾恬说完这句,一口气吃了四五个车厘子。
顾恬一走,林冬莹就品评顾恬的穿着打扮,一如既往地想表达,顾恬从来不如袁园,“个子也太矮了,像是十几岁后就没有长高过。”
袁园和袁天成都没有接话。父亲在想什么,那覆满灰白头发的后脑勺并没有显露,但母亲的话,却多少激起袁园心里积灰的情绪。与父亲和顾叔叔的友谊、袁园与顾恬的友谊相比,母亲从不认为也不表现出与顾家的友谊。不好的日子里,她对顾家的厌恶与嫉妒在言语里递增。好的日子里,谈到顾家的不幸或霉运,也只是“唉”一声,然后说些“怪不得别人”之类的话。并非母亲是个恶毒的人,很多时候,她只是把袁园和父亲藏而不露的心思一字字抛掷进空气里。像大部分时候,这个由沉默的父亲和安静的女儿组成的家庭里,总需要生气盎然的母亲来捣出一汪活水一样。
“都这样了,他家还端什么架子。”林冬莹嘟囔。
“卖了也是几十万。”袁天成说。
“几十万”几个字似乎对林冬莹产生了效果,她说:“对啊,顾言刚放出来,连工资都没得。”
袁天成被这句话提醒了似地猛抬头,却不肯再说话。
“你那点退休工资,大病是不敢生的,打打小麻将倒是够了。”林冬莹笑说。
三人并没有沉默太久,沙发上一只手机叫起来,唱的是儿歌。“有三只小熊住在一起,熊爸爸、熊妈妈、熊娃娃。熊爸爸身体强壮,熊妈妈美丽漂亮,熊宝宝呀好可爱呦,一天一天长大了。”
3
袁园开门把手机递给顾恬,“我送你出去。”下了楼,袁园站在楼梯口摸火机,才说是想出来抽烟。
“三只熊啊。”袁园说。
“三只熊?”顾恬抬头。
“你的手机铃声。”
“哄孩子。”
钥匙在锁孔里翻来覆去转了好多遍后,顾恬终于用力一把推开了门。门“呀”一声像发出预警,空荡荡房子里回旋着的风向她们涌来。
“家具呢?”袁园问。
“当时都搬走了嘛。”顾恬答。
两人在顾家旧居里打转。顾恬检查每一扇窗户、每一道门、每一个锁孔。顾恬似乎并不像她所说的,是带袁园来看一眼,估估价。倒像在执行某种工序,用一对眼一双手,扫描、录入、归档、存储。把这套房产证上写着“顾恬”的房子收纳折叠、反转变形,塞进她隐形于心口、小叮的百宝袋里去。
雨一丝一丝下坠,接近零度空气里的雨,让电缆上结出亮晶晶的冰碴。袁园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捏成两个拳头,想要蓄住一点热气。顾恬则直接搓起手来,大概那一串叮铃啷作响的钥匙,太凉了。顾恬还是比袁园矮半个脑袋,维持着她们十五岁时就已固定的身高。
顾家旧居与袁家一样,都是三室一厅。同样面积,同样格局。顾恬和袁园曾经的房间,也是这三居室里的同一间次卧。只是她们的房间看出去,不是同样的风景。当年集资建房,知道两家将会住进同一栋家属楼,两个孩子兴奋了很久。袁家在二楼,顾家在五楼,步子快一点,到对方家只需要一分钟。
如今,从顾家五楼朝南的窗户看出去,已经不是袁园记忆中的景色。
远处,小城里长出新的丛林。簇集的商品房,照搬沿海城市的塔楼样式,似乎一夜之间就立起来。连绵冻雨抽干了天空的颜色,灰色天际线直压塔楼顶尖。
家属院围墙多年未维护,墙体早已被雨水侵蚀成青灰色。一墙之隔,新修的商品房小区仿欧式小洋楼,淡粉色外墙簇新扎眼。粉色小楼之间,园林别致有序,不知从哪里移来的榕树、冬青,拱照出墙这边没有的气象光景。
袁园数数墙这头的独院小楼,最早修给书记们住的房子,不多不少只六栋。老干部们多已驾鹤西去,子孙们有能力的,翻新外墙;没心思的,任墙皮褪色,木窗棂脱落。至于她跟顾恬所在的家属楼,九十年代修建时还属气派,如今在外面世界簇新的映衬下,只是黯然了。房子不会迁移,十二栋家属楼仍积木一样堆在这黄金地段,组合出政府曾有的架构和它职员们的家庭。但随着政府搬迁到新区新址,跟出租车司机报地名时,家属院已变成难以形容的模糊地段。要回家,袁园一般只能说,乐淘淘超市斜对面。
“我爸妈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了。”袁园说。
“居然这么久了。”
顾恬的话出奇的少。
这里曾是一个崭新的顾家。顾恬房间里镶木墙裙,贴华丽墙纸。如今,蓝色窗玻璃过滤了光线,让二十年前陈旧的装修愈显衰朽沉寂。窗帘发黑变脆,只剩史努比和花生家族的图案兀自欢欣。
在这个房间里,十五岁的顾恬曾问十五岁的袁园:“为什么跟陈勇在一起?”
袁园说:“我不想呆在家里。”
后来顾恬又问过:“为什么跟陈勇分手?”
袁园说:“我不想回来了。”
如今,顾恬和袁园三十二岁。这些,自然都不提了。
说是送顾恬,两人却不知不觉间爬了楼、看了房,还不知不觉走出院子来,走到街上去。
从院子东门出来,是条南北向的主干道。往南走,东边是片厂区,宿舍学校医院自成一格。往北走,依次路过政府旧址、闹市、中学,跨过一条东西流向的河以及桥,公园、车站、商场布局在河的北岸。这些风致物事,处处可见,无甚特别,只有这条河,还有河北岸的公园,算得上全国知名。市民们都会背陈毅元帅给公园的题诗,“真山真水到处是,此处布局更天然”。也不忘说起,巴金和萧珊就是在这里度的蜜月,是爱情的福地。总之,好山好水孕育出真善美。
袁园和顾恬一起从桥上走过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些她们从小就知道,以至于快忘记的事。公园大门挂上了迎春的大红灯笼,花盆堆叠拼凑出“春节快乐”四个字。顾恬说,走,游泳去。袁园笑了,这个天气,我们两个怕是会牺牲哦!
玩笑归玩笑,两个人还是往公园里走。不变的是河。袁园走了很多地方,但没见过哪里的水有这个颜色。大概只有那些最懂得光线和色彩的画家,才能模仿一二。夏天在河里游泳,光脚踩下去,任你是男人女人小孩老头,河都用水草回馈温柔。袁天成和顾言刚都有一身好水性,在河里托着两个女儿浮游。游累了,就翻身上船,木桨推开水草,往河的隐秘处去。不管母亲们在岸上如何抗议,两个父亲都像调教男孩一样调教着女儿的脾性。顾恬在水里搂住袁园的脖子:“千万不要放开啊,不然我要死了!”袁园于是不放手。两个人连成两个秤砣,一起沉到河底去。两个年轻的父亲“哈哈”笑着,捞鱼一样把孩子捞起来。
顾恬久没来公园,路却是比袁园更熟,从小,她就是方向感更强的那个。两人沿河岸一路向前,跨过石墩子垒成的“百步桥”,走去儿童乐园。小火车、碰碰车早已更新换代,还新装了小型云霄飞车。但在游乐场的边上,拆下来的一套转转车还没来得及搬走,或者是根本不打算搬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挤进去坐着。顾恬说,不晓得我们种的橘子树还在不在呢?袁园却是忘记了,我们还种过橘子树啊?顾恬笑,就在碰碰车后面,我们不是把橘子吐出来的籽全部种下去了嘛!
游乐场开业那天,两家人一起来尝新鲜。脚踏车一左一右两人位,袁天成领着袁园上去了。顾家则是朱虹带着顾恬上去了。架在半空的轨道可以俯瞰整个乐园,碰碰车、海洋球、旋转木马都没这气势。从半空看下去,顾言刚和林冬莹是两根石柱,而当他们抬起头时,就变成了两株向日葵,要转动头颅紧紧跟随半空中的丈夫、妻子和女儿,才不致孤单。
顾恬的记忆版本是,她跟朱虹骑了上去,但骑了一截就害怕得哭起来。她下来后,朱虹不想浪费票,就独自上去踩单车。朱虹全程绷着脸,像是在完成任务。顾恬觉得奇怪,袁园怎么就不害怕了,骑到天都快黑了。顾言刚又要“锻炼”女儿,于是,给顾恬三块钱,让她去乐园门口的小摊买橘子。顾恬平生第一次离开大人独自去买东西,就这么突然到来。等她拎着橘子回来,袁伯伯和袁园才从天上回到地下。父亲对她说:“顾言刚的女儿怎么能没出息呢?”顾恬听了,只拉着袁园往林子里去,刨个土坑,把嘴里蓄的橘籽埋进去。更让袁园作证,看她生吞几粒橘籽。“橘子会从我头顶上长出来的。”这是顾恬的壮举。
“这两个爹,我们那么小,他们还搞什么男子汉培养计划。”三十二岁的顾恬摇晃转转车的座椅。
“怕他们哪天不在,我们就被人欺负了。”袁园说。
她们的身体,比五岁时折旧了不少,但是,要轻盈得多。面对面,她们仍像两颗玻璃球,停留在绷紧了的蚊帐上。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迅速被重力牵引滑向对方,在蚊帐的中心陷落。她们都控制住了神秘的牵引,稳稳停在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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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和袁家,在家属院修起来之前,就结下了缘分。那时顾言刚和袁天成都是刚转业的小年轻,在同一单位同一科室。
对外人而言,顾言刚入狱、顾家的衰败是泥石流般的坍塌,迅疾,猛烈,轰隆作响。但对袁家来说,顾言刚的升迁与顾家的兴盛同样道路漫长,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记忆容量和情感热度。
在袁园小朋友眼里,恬恬的爸爸顾叔叔是一个神奇的大块头。长大后她知道,顾叔叔身高不过一米六几,远远称不上高大。可是在很长时间里,他粗壮的胳膊,夏天吃西瓜打赤膊时露出的胸口伤疤,都显得孔武有力,预告着一个陌生世界及其规则。她和顾恬都相信,伤疤是顾叔叔打老虎时留下的,“老虎还是多凶的,给我一爪!”
恬恬的妈妈朱阿姨则是小个子。她头发全部往后梳,露出鼓鼓的额头和一张圆脸。发髻扎得很紧,不像有些长发的阿姨,发髻松松垮垮一挽看起来很温柔。袁园倚在她怀里撒过娇,多半是跟恬恬一起讨糖吃或者申请看电视的时间。她的怀抱温暖,却并不绵软,让袁园不想依恋。
朱阿姨对袁园是好的。有阵子流行盘头,从耳侧揪起发束,分作三股,手势沿着脑袋绕一圈,不断增添进新的发束。女孩子的头就变作一朵向日葵。最后一定要在耳侧扎上大红或水红的绸子。绸子精细折叠、捆扎再散开,开成一朵大大绽放的牡丹。恬恬头上长出一朵大红牡丹后,朱虹说,“袁园来”,然后让袁园头上长出同样一朵。顾恬和袁园就成了祖国大花园里最新鲜的两朵小花。
看到女儿头上长出的大红花,林冬莹很不高兴。她指责朱虹随意给自己女儿打扮,又说:“大红色,这么土气,她也不看看你的衣裳和皮肤。”三两下,林冬莹就把那朵精致叠出的牡丹花从袁园头上扒了下来。盘成向日葵的发辫也一点点松开。林冬莹用她的橡胶梳子在袁园头皮上刮了几下,扎出个高高的马尾辫。“小姑娘,扎马尾最洋气了。她就是脱不了土气。”
袁园是个敏感的孩子,母亲扯着头发时比平常更重的力度,让她察觉到了怒气,虽然她还不能明白母亲为什么生气。但是她爱母亲,她愿意为了让母亲高兴而做一些本不会去做的事,比如,说顾家的坏话。她确实在顾家看到一些跟自己家不同的细节。比如客厅里,塑料花瓶里插了几根孔雀毛,摆得有些久了,孔雀毛和花瓶都积了灰。袁家也插过孔雀毛,只是林冬莹一句“过时了”就扔了。或者,朱阿姨穿着白纱的结婚照,染色的师傅似乎走了神,把她的眼眉染得过绿,而嘴唇又过红。袁园说这些细节时,林冬莹总是“呵呵”笑,像是她自己并不曾发现,仔细听女儿说完,然后笑起来。那时候,袁家比顾家的境况要好许多。家具、电视,林冬莹的口红甚至绣花丝绒拖鞋,都是朱虹不能奢望的。林冬莹尤其得意的是,袁家在沿海有亲戚,总能寄来洋气的海产干货,以及让袁园看起来像个洋娃娃般的洋装和连裤袜。
让林冬莹觉得自己比朱虹高一等的,还有丈夫的态度。朱虹挨顾言刚打。
“谁让她选个这样的男人呢,要是我就住回娘家去,看他吃什么、怎么过!”林冬莹能体会丈夫的暴力和妻子受辱的况味,但当对象是朱虹这个具体角色时,她言语里表现出的态度并不像个女同胞,而更像是男人。
顺着这样的逻辑,林冬莹还说:“可怜她生得难看,手脚又蠢笨,不懂得讨丈夫欢心,以后日子也难过的吧。”
袁天成却是同情。虽然朱虹长得不好看,做菜难吃,谈吐迟钝,但她并不该挨打。对于自己的好朋友做出这样的事,他劝阻,但也只是言语劝阻。在他看来,顾言刚的许多苦衷,别人并不知道,或许连他也不能完全理解,但一定有其成立的理由。
小城的枯寂生活里,打老婆都能成为一桩谈资。顾言刚自己却是满不在乎。袁天成迷武侠小说,顾言刚常说他“你就是看书看多了,书呆子气太重”。他在想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最先感觉到的,是那些留在部队的战友纷纷转业回乡。其中有几个感情深的,专程绕道来看他,谈起大裁军,“日子要从头过了”。跟他一样,袁天成也在接纳战友,其中不乏傻里傻气的大头兵,打算领了津贴回乡下种地。
到了夏天,顾言刚已经跟袁天成说:“日子可能要起变化。”
他虽然还未调入党政部门,但关心时事,留意国家各项政策变动。他说,工人可以被“辞退”,还提到“待业保险”。到了冬天,顾言刚直接说,沈阳一家国营防爆器械厂宣布破产,“可以宣布破产,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厂子里的人没有铁饭碗啦!”
在这些事情上,袁天成显得迟钝而保守。他还年轻,刚三十出头,一手公文文书写得漂亮,晋升有望。他娶了漂亮太太,生活可说平顺。在这些可见可控范围之外的东西,他并不曾焦虑过。所以,顾言刚先行一步调进了核心部门,深深刺激了他。他沉默了一阵,武侠小说照旧摊开在沙发扶手上,只是不见他埋首其间神采奕奕。
关于自己生活的环境,袁天成跟女儿袁园打过比方。大家族,几十个儿子,广东江苏是最争气的,我们这个省,就是个智障儿。先天不足,只能靠当妈的贴补。具体而言,这方的支柱产业是白酒、烤烟、药材,而对他们这个省城边上的小城来说,这三样又一样都不占。只有一所大学,民国年间建的。有条河,依着河有个算得上出名的公园,是旅游景点。
顾言刚和袁天成两个年轻人,那些年除了上班,折腾也围绕这两样家门口的存在:大学和公园。
顾言刚先是提了几个橙子来袁家。说是橙子,皮却是柠檬黄,凹凸不平,像卫星拍照的月球表面。说让袁天成研究研究。“我不爱吃水果,留给袁园吃吧。”袁天成放下橙子。顾言刚却坚持让他就削一个试试。袁天成用水果刀把橙子切开,吃得咂舌头,“这么苦,这是什么橙子?”“农学院培植的新品种,失败了。卖是卖不出了,免费送。”顾言刚说。“你都说卖不出了,拿来干什么?”袁天成擦手。“免费送啊,你想想,那一大片林子,我们想办法把它卖了。”顾言刚看起来是认真的。袁天成拿起一个橙子,闻了闻,“闻起来倒是香,就是味道太差了。”“记不记得我们在上海学习时去的西餐厅?服务员给我们倒了杯喝的?”顾言刚提醒。“咖啡?”袁天成说。“不是不是,咖啡之前。”“噢,柠檬水。”“你把这个泡在水里试试?”袁天成起身倒了杯水,丢了一瓣橙子进去,喝了一口,“诶,这还可以。”“废物利用是不是?我们就去卖这个,按个数卖。”按个数而不论斤卖的丑橙子,袁天成给它取了名叫“沁橙”,沁人心脾。基本是靠口口相传,那个冬天,小城里有点脸面的人家都泡橙子喝了一个冬天。两家太太负责送货,不认识的人还不卖。顾言刚和袁天成在袁家喝酒开玩笑,“天成,这个事,也只有我们两个做得成!”
生活中,两个人干卖橙子这样可以嘻嘻哈哈应对的事。工作上,顾言刚也展露出过人的胆识。他的直接领导、部长岑军生找他谈话,小顾啊,要把旅游搞好,就要下功夫。顾言刚会了意,从区里各文职单位抽调了几个年轻人给部里写材料,深入分析各个景点的文化蕴含、历史意义。这其中就有章美玲和袁天成。顾言刚早听说同事方小鸣的太太、高中语文老师章美玲写得一手好文章,就安排章美玲写导游手册,把历朝历代的文学家为公园写下的辞章诗句融合。顾言刚仔细看这篇不过千字的文章,看完后问袁天成有什么想法。袁天成指出其中最简明的几句诗,说可以用作宣传口号。顾言刚却说,应该去上海拜望巴金老人,他跟夫人萧珊在公园度过了蜜月,请老人为我们提点提点,要搞好旅游,没有文化积淀,就挖不深。后来去没去上海,见没见巴金,已经模糊了,倒是公园里真改了一处园子的名字,挂匾题名“憩园”。袁天成很服气。别人说到顾言刚如何能干,他总要补充:“没有人赶得上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顾言刚重义气,让袁天成参与这个重点宣传项目,给了袁天成一次“摇笔杆子”的机会,更让岑军生对袁天成留下印象。后来,袁天成能从区里调到市里,就是升任市委领导的岑军生授意。
两个女儿虽长大了一些,但仍在扯杂草、玩泥沙、过家家。像大部分孩子一样,在过儿童该有的生活。所以那天突然到来时,袁园只觉嘎然一声响。
那是袁天成单位组织的家属茶话会。太太们带着孩子(学龄以上)到单位的会议室去,剥花生吃水果。在一个年轻干事的主持下,小朋友们作代表,挨个介绍自己以及父母。
会议室里放了一圈蒙着蓝布的沙发,沙发靠背和扶手上搭着米白色镂花方巾。母亲就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那些跟袁园一样身份的孩子,口齿都比她伶俐许多,自我介绍听起来像是提前背好,话音一落总引得大人们鼓掌。
袁园紧张,越来越紧张,临到只有两个名额就要发言时,紧张已逼得她的膀胱胀大就要尿湿裤子。甚至,她的眼角额头,都紧张得逼出液体来。袁园急急告诉母亲要上厕所,不等林冬莹作答就逃出了会议室。
办公楼不远处的厕所前,有一丛竹子,竹子高大茂密,绿色无边,足以掩盖孩子的身体。袁园就蹲在那里挖石头,不想再回去了。顾言刚路过,他的办公室也在大院里,而这里是最近的厕所。袁园口齿清晰地回答他说:“我在挖石头。”并把挖出来的石头中一块形状像骆驼的交给顾叔叔保管。顾叔叔领她回到了会议室。林冬莹一把抱住袁园,在女儿耳边嗔道,大家都介绍完了,你怎么才回来。
一屋子太太和孩子中,突然出现了顾言刚这么一个大男人,许多人不觉嗤嗤笑起来。顾言刚问主持人,能不能让袁园小朋友再介绍一下自己。主持人表示欢迎。袁园看到顾叔叔手里捏着她的石头,并没有放在地上或扔掉,于是相信了他。
袁园听到自己说:“我叫袁园,今年六岁。我爸爸是袁天成,我妈妈是林冬莹。”顾叔叔朝她挥挥手,像在鼓励,她于是又说,“这是顾叔叔,他叫顾言刚,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
哄堂大笑中,主持人逗她说:“袁园小朋友,你叫顾叔叔。那么考你一个问题,顾叔叔跟爸爸,谁比较大?”
袁园想了想回答说:“顾叔叔比较大。”
又是哄堂大笑。
她认真地说:“因为顾叔叔是科长,爸爸是副科长。”
太太们都不再笑了。
此后多年中,袁园也不明白六岁的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当晚回家,父亲生平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袁园哭了。
5
1995年夏天,袁园和顾恬一起参加小学毕业典礼,大合照时,两人头挨头。也是这个夏天,十二座家属楼落成。同是十二栋,袁家住二楼,顾家住五楼。两家家具装修各不相同,两家太太却在同一家店订了窗帘。于是,袁园和顾恬的房间里,都被史努比和花生家族图案填满。
入住后,顾言刚用他的老柯达相机,给两家女儿照了张合影。袁园短发,顾恬长发,个子都逼近一米五,却还是小女孩的平板身材。多少有了点小心事,但还在玩儿童的游戏。等她们一起熟悉了院子里所有的砖瓦草木后,也一起发现了院子里长得最美的章美玲。
袁园与顾恬住十二栋,章美玲住一栋。她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只是一到十二而已。小女孩爱美,却还不能懂得美。除了偷擦母亲的口红,上学时把裙摆用透明胶往上折一截之外,袁园和顾恬只能从模仿中演习美。
章美玲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总是披散在肩头。偏偏,五官又生得恬淡,像工笔画里弯眉如月鬓影横斜的侍女,所以稠密的黑发、湿润的口红,被淡而细的五官衬得愈发浓郁,像盛夏暴雨后绿意氤氲的树。浓至极点的色彩从你眼睛上擦过时,一笔一笔满满涂抹,不留半条缝隙。女孩子们还不好意思说出这特质的名称——性感。听说她是高中语文老师,所以打交道的都是诗词、古文这些浪漫物事。而她又懂得打扮,把丝绸和雪纺这些女学生还没机会沾边的面料穿在身上。这么一来,她就是袁园和顾恬最喜爱的阿姨了,因她代表着美。
两个女孩对此不能忘怀,萌发想象,以至于对章美玲的丈夫,她们都多留意几分。
章美玲的第一任丈夫叫方小鸣,常从家属院前的小路走过。那是连接家属院和政府大院的一条双向车道,植满四季常绿的九重葛,是在机关上班的人的必经之路。男人长相俊美,气质可以说儒雅,听说是岑部长的秘书,难怪一脸谦和之态。除了身材并不算高大,可以说是个好看的男人了。顾恬叫他“方叔叔”,知道他是父亲部里的同事。袁园也叫他“方叔叔”,因为父亲参加区里一个项目后跟方叔叔交好,方叔叔还来家里喝过酒。在晓得了他是章美玲的丈夫后,袁园和顾恬对他愈发留意。似乎章美玲每一袂飘飞的裙裾,每一缕耳后垂落的深黑发丝,都暗示着这个男人的魅力。
太太们对这对年轻的璧人也议论纷纷。周末,各家各户唱自家的卡拉OK,这家人却静悄悄。新房子阳台阔落,各家太太养花,姹紫嫣红,那家人却是剪了花枝回家插在瓶里。这都是些平常事,要成为院子里真正的谈资,惹人妒忌,还需要其他价值的附丽。
林冬莹已经三十好几,虽比不得年轻的章美玲,但皮肤白皙,看起来像不曾生养过。做太太,就要入厨房。厨房正对主路,林冬莹很快发现,顾言刚开了一辆黑色桑塔纳,每天晚上都停在路对面。自己家的袁天成却是没有长进,穿戴衬不上她的美貌,怨怼也就多起来。吵得厉害时就说狠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给我穿什么衣,吃什么饭?袁天成!你装聋是不是?”“我嫁个讨饭的都比你强!”
顾言刚调去了省里,这一变动,除了黑色桑塔纳人人可见,顾言刚的太太朱虹,倒是率先显出变化来。她到了该发福的年纪,于是不再像年轻时总穿些宽松的衣服对自己的身材遮遮掩掩,也不再忌惮裙摆下露出萝卜一样圆鼓鼓的小腿。她脸上敷起厚厚一层脂粉,两条刚流行起来的纹眉从眉峰直冲眉心,像闹别扭的孩子想与“敌人”拧成一团。
在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太太们才是真正的晴雨表。孩子们有感情,丈夫们讲面子,只有太太们,才能明目张胆把起落与势利写在脸上。她们多半未受过太好的教育,因丈夫的公职而被迫上个闲班、做一辈子贤内助,谈不上有自己的追求或事业,对着院子里的其他太太,往往没有好气可出。而一旦丈夫稍有起色,或者确实提拔在望,太太们脸上就会挂起冷漠的号旗。家,她们做不得主,只得把价值洒向自己的同类。
林冬莹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却是过不去:“那个朱虹,腿跟大象一样还学人家穿裙子”。
“嗯。”袁天成应道。
“假模假式拎个皮包,俏市(拽)得很,哪个不晓得她以前是抄水表的!”
“嗯嗯。”
“我看顾言刚也是要倒大霉!”林冬莹加重语气。
“婆娘长得不好看就倒大霉啊,你这话没得道理。”
“你不晓得,哪个往她屋头送东西,她都接下来!”
“你咋晓得?”
“哪个不晓得,我看也只有你这个呆子不晓得。”
“不要乱讲哦。”
“我乱讲?她那个皮包,全城哪个商场买得到!”
“一个皮包……”
“你懂个屁,吃的用的,我看说不定还有人送存折!”
跟大人察觉的变化相比,袁园感觉到的则迂回迟缓得多。袁园发现院子里有一个人,不似其他人般戴着冷漠的面具。那男人逢人就点头、微笑,笑容很持久,缓慢地不肯从脸上消退。看地方电视台节目时她发现,这微笑的脸是刚上任的副书记,从县里调上来不久,亟待大展宏图。所以,微笑终究不是凭空而来。
袁园也会遇到朱虹,总是以她称呼她“朱阿姨”开头,以朱虹答“放学了啊”“上学去呀”收尾。并没有多余的言语。
直到一天,她在院子里远远看见了朱虹。朱阿姨提着大包小包,像是刚从菜市场回来。走着走着,她放下手里的袋子,站在路边歇气。袁园仔细看她挂在肩头的皮包,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倒是右边肩膀明显比左边肩膀高一截,大概是长期负重的结果。这时,那个从县里调来的“微笑脸”路过,跟朱阿姨打招呼,要帮她提那袋最重的米。朱虹触电一样从男人手里抢回米,急匆匆提起所有东西往家走,几乎是在跑了。“战战兢兢”四个字在袁园心头浮现,朱阿姨并不像母亲说的那般快活。袁园默默走回家,谁也没有告诉,包括顾恬。
6
袁天成去敲方小鸣家的门,是大年初三。
他跟妻子和女儿说要出门散步,却绕过花坛,走上大路,出了大院,直走去门口等801路公交车。801路公交车,从公园北边始发,在城里弯弯绕绕,最后会到达新区的高档楼盘“林城1号”。方小鸣从地州挂职回来后就搬到了“1号”。虽跟袁天成一起在区里共事过好几年,但方小鸣的仕途坦荡,一路往上走。有人传言,他离了章美玲再娶的太太,是某位厅长的女儿,“也离过一次,不会生娃娃。”袁天成将信将疑。老同事们还说,今时不同往日,无事不登三宝殿,硬去靠,只能是穷攀高枝。袁天成没说过这种话,但也确实没联系过方小鸣,更没有去他家里坐过,所以,在“1号”的大门口被保安索要身份证登记时,袁天成懵了,只好打电话跟方小鸣求援。
方小鸣亲自下来接他,迎头就喊“袁哥”。袁天成点点头,称呼却是犹豫了几秒,不知道喊“方厅长”“小鸣”或是别的,于是又点点头。
现任方太太样貌平常,端茶倒水很是利落。接过袁天成带的两条烟时,也自然得像老朋友。客厅里摆了方家全家福,方小鸣和太太坐着,女儿站在两人身后。女儿长得像方小鸣,没遗传到章美玲的样貌。
茶喝了几口,袁天成提起,顾言刚就要出来了,回来的话,难免各方面需要打点照顾,“他的脾气你也晓得,不会要我们的钱。只看能不能帮他找点事做。”
方小鸣点点头。
袁天成抬眼,努力让老花眼聚焦,但也没看见什么表情,于是说:“啊?”
方小鸣又点点头。
门警却是响了。几分钟后,说普通话的男人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来。方太太很自然地接过去,放下来。男人跟方小鸣有说有笑,袁天成只好起身告辞了。
出小区时他在一模一样的绿化带里差点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大门,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站岗的保安,年纪很轻,不知道是哪支部队的退伍兵。
城的那一头,陈勇开的会所里,袁园也在帮顾家想办法。
说是会所,其实是在商用楼的十五层租了半个平层,里面摆斯诺克球桌、几组沙发。贴着墙是酒柜和吧台,墙上挂飞镖盘。陈勇做生意袁园晓得,但为什么要搞个私人会所,袁园不清楚。电话里,陈勇只是笑她,大年初三都还没开市,你要去哪里坐?不如去我的会所。
顾恬坚持房子要卖给认识的人,起码是这个院子里的人。袁园跟陈勇说起,陈勇点醒她,顾言刚的事你们院子里哪家不晓得,哪个想沾晦气。袁园没想这些,房子就是房子,这房子地段、户型、楼层哪样不好?陈勇笑一声,小姐,你是带感情色彩看问题。袁园急了,我看你就是最没有感情。
陈勇有陈勇的想法。红酒喝了半瓶,他跟顾恬说:“卖给外地人。”
“我又不认得。”顾恬发愁。
“满城都是外地人。”
“你介绍啊?”
“大小姐,你把脑壳伸到墙外面看两眼。”
“我就认得你。”顾恬撒娇。
陈勇笑了。袁园,或者顾恬,他们这个院子里的孩子,都像是只用吃空气就能过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还是没有长进。听到她们两个还说些“卖给熟人”之类的话,陈勇却有点同情起来。顾言刚出来,一分钱没有,房子不吊起卖个好价钱,吃什么。稀里糊涂。一塌糊涂。
三个人都喝了酒,只好打车回家。顾恬看出陈勇的意思,只跟袁园说了句,“有事打电话给我啊”,就截住一个的士走了。陈勇跟着袁园挤进一辆的士的后座。出租车不能进大院,两人在门口下了车。
走进院门,九重葛枝条重重像要拱出一条隧道,陈勇说:“这些树都长得这么高了。”跟袁园分手后,他没进过这院子。去袁园家,要走通整条路到尽头去。十几岁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站在路灯的阴影下等袁园。一个人走那条路,神秘,又有点刺激。这个晚上,两人走得格外慢,像是要凭一点肩并肩的气力或愿望,把他们十五岁到三十二岁的时光,都从这条两百米长的道路上讨回来。
“这些房子怎么都这么矮了。”陈勇说。
“树高了,房子矮了,你不看看自己,老得都皱皮了。”袁园说。
“都成老者了。”
袁园不接话,半跳着踩向地上陈勇的影子,“被我踩到影子了,陈勇,做我的奴隶!”
两团影子就踩来踩去。
走到袁家楼下,两个人都不动。路灯的橘色光线里,袁园把手放在陈勇脸上。过年,路上没有行人,隐隐约约一点搓麻将“哗啦啦”的声响。
陈勇不动,任袁园的手停阻在他脸上。袁园手心的温度比他的脸高,微微带一点潮湿。
袁园推开他的时候,他倒没有尴尬。后来他给袁园发微信,袁园很久没回。也是,那么一条信息,让她怎么回呢。结果,袁园还是回了:“我也一样。”陈勇只能猛抽几根烟,才能把心头的事压下去。
两天后,车开到袁家楼下,陈勇打电话喊袁园下来。两人坐在车上,却是一时无话。有人在车子面前晃了晃。
“散步啊,章老师?”袁园探出脑袋喊。
章美玲手里抓一沓纸,塞进他们手里。
本人狗狗“宽宽”柯基串串,于2016年2月6日(腊月二十八,星期六)晚上6点在南阳区碧云路7号(原区政府宿舍)附近走丢。公狗一岁,白色有棕色斑点、中小型、四脚尖、尾巴有点棕毛,尾长毛直没断尾,尾巴盘起像朵花,走丢时脸有轻度抓伤。拜请各位爱心人士、养狗朋友们看到、捡到请联系章美玲老师137xxxxxxxx。提供消息必有重酬!盼它早点回家,阿弥陀佛!
陈勇和袁园还在读纸上的字,章美玲却带了哭腔絮叨起来,好像宽宽找不回来,是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7
章美玲住进大院的时候,二十六岁。跟方小鸣结婚才一年,就赶上了集资建房,都说是好运气。好运气之外,章美玲也被认为是好福气,瞧瞧方小鸣,干净斯文的一张脸,大学毕业,前途无量。“前途无量”这四个字,在这十二栋单元楼、六栋独院小楼交织成的小天地里,几乎就是最高的赞美了。章美玲也无意识地散发着年轻人短暂而不可复制的活力,一面好奇着这里的规矩和秩序,一面笃定着自己的不同。跟院子里只知道操持家务、打麻将或者带孩子的太太们相比,章美玲有自己幻想的小园地。
1995年,人的精神还没有换布景。要从日常生活中找到兔子洞的入口,只能是从岛屿样漂浮着的碎片中去拼凑找寻。书店就是其中一座小岛。出大院东门,沿碧云路往北走二十米,拐入通往闹市的栖霞巷,内进十来米,就是老盛的书店。
书店既卖书,也出租。章美玲租小说看,三两天就看完一本,跟店主老盛混熟后,也能把架子上原本是出售的新书租着看。来租书的多半是男青年,章美玲是罕见的女性,所以听见有声音唤她“章阿姨”,她才发现是院子里的小姑娘袁园。
刚打招呼,袁园就指指书架后面,袁天成探出脑袋来。袁天成说,袁园的生日快到了,带她来挑书做礼物。店主老盛披着外套走过来,打断三人的谈话:“袁园都十一岁了啊,该盛伯伯送你礼物。”
老盛的书店还是书摊的时候,袁天成就常带着女儿光顾了。他让袁园称呼书摊老板作“盛伯伯”。盛伯伯只有一条胳膊,袁园却因为这个礼貌但亲热的称呼而免除了恐惧,还想象盛伯伯是天外来客,披一件蓝灰色中山装的样子看起来像大侠。跟盛伯伯打招呼后,袁园总是学父亲的样子,在书摊上翻阅书籍,光天化日下做自己的侠客梦。
店主老盛既送了书给袁园,章美玲只好从手提包里摸出一盒磁带,“袁园喜欢听歌吗?”
这天最后,袁天成拎着一袋书,跟女儿一高一矮在黄昏的天色里走回家去,“章阿姨送你的是什么磁带?”
“翻录的。”
“可能是英文歌。”
“爸爸,你怎么知道?”
袁园对章美玲的认识,就从这翻录的卡朋特磁带开始。但真正的认识,要等袁园升入章美玲执教的高中,“章阿姨”变成“章老师”后才作数。
课堂上,章美玲提来录音机,放林海作曲的《长相守》,让学生们“静静听三分钟”。电视剧《大明宫词》正热,《长相守》是插曲。秾丽台词里,最敏感的学生触摸到纷纷的情欲与哀矜的深情。袁园独记得一句:“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袁园和顾恬已十五岁,频密交换对男生的看法,也一起悄悄看插图本《十日谈》。线条和文字间,美丽的男人体和女人体惹得她们嗤嗤笑。
章美玲的课堂上,袁园写纸条给顾恬:“语文课能读《情人》,我就真喜欢章阿姨。”
顾恬回:“《倾城之恋》也可以。”
当章美玲消失,别的老师来代课时,学生只以为是寻常的病假。毕竟,也曾有其他老师,真的生病。或者,练了某种气功后,被认定为疯子,也就消失了。
而当流言慢慢拼凑出章美玲的消失是因为一个男人时,很多事开始摇晃变形。
那人口才滔滔,身形高大。在篮球场上跟男学生争抢篮板,引发路过女生的围观和尖叫。他吸引女生作另一种想象,或者说,在为师的威严与距离之下,有种天然的禁忌诱惑。袁园和顾恬都能理解那些女同学在迷醉什么,只是她俩某种程度上对这套话语都有天生的免疫。大概因成长环境里有太多禁忌,虽才长至十几岁,却早已明白所谓威严背后的一切,并不是加倍的甘美,而是平庸或无常。权柄与森严,并不足道。
只是,她们没想到,章美玲沉迷。
事情原本不应该让顾恬见到,但章美玲出现在顾家客厅里时,顾恬确实吓了一跳。要多年以后她才会明白,在这院子里,上升与下沉虽自有其规则,但有一种人,可游弋于规则的缝隙里——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
顾言刚的态度微妙:“谁先动手的,不重要。”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章美玲问。
“哪个是你男人,你搞清楚。”
“我们早就协议离婚了。”
“这些你不用跟我说。”
“我也是被逼疯了。”
“你们两个,必须走一个。”
“我不能耽误他的前途。”
“那就你走。还当什么老师。”
这些话,对顾恬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很难说清楚。她只是告诉袁园:“记得章阿姨家的方叔叔吗?”
“长得帅。”袁园嘀咕。
“下暴雨连夜从乡下跑回来。”
“他还在挂职?”
“跟章美玲的相好打了一架。”
就这样,在袁园和顾恬口中,“章老师”与“章阿姨”交迭旋转了几年后,某一刻,突然脱掉了所有干系,变成了“章美玲”。袁园和顾恬大概也就长成了少女。
顾言刚调去省里已几年。顾家母女仍住在院子里,顾言刚却是见得少了。静默里,小城的空气在松动。男生开始非常在意有没有一对波鞋。而女生可在意的就更多了。谁因为穿了新裙子或新鞋子就足以被围观议论一上午的情况,再也不可能发生了。钱开始变得很重要,或者说,挣钱变得非常重要。最能干的大人们有了手机,他们的孩子有了BP机,或者干脆就是一部爱立信的翻盖手机。然后,爱华的随身听、索尼的MD、Gameboy……物件像俄罗斯方块,迅速变形跌落,堆积如山。新的物事带来新的空气,人呼吸着这样全新的气体,相信自己也可以跟过去不同,过新的生活了。
很快,一些事情,从耳朵里“嗡嗡”的背景音,变成更为坚实的图景,斜斜插入连袁园这个中学生都能目睹及见证的世界。
这天傍晚,去晚自习的路上,从学校以外两条街的位置,车子就堵得密密麻麻不能动弹。这是老城区,路太窄,就改成了单行道。黄昏的天色里,车子们亮起红色尾灯,一长串红色圆斑映得路人的脸都红了。加上某些司机不耐烦的鸣笛,空气里的粉尘都弥散着焦灼的气息。袁园把自行车抬上人行道,勉强挤出一条路来。上一次学校门口堵成这样,是职高的学生跑来找高中部的学生打架。职高生骑了十几二十辆摩托车,打得一个学生断了手,加上晚自习刚散,上百名学生推着单车从校门拥出来,路就堵死了。等她好不容易把车推到路的另一头才发现,原来是平安夜,天主堂里唱完“哈利路亚”出来的人流车流蔚为大观,两头夹击,才把学校门口这条不足两百米的窄路堵了个底朝天。但这天呢,却是各式小车把路塞得满满当当。除了闪烁的车尾灯、刺耳的鸣笛声,并不见打斗或争吵。甚至,隐隐中有秩序在,车都往一个方向摆尾。只有些脑袋,时不时从车窗里探出来,或有些身子,在车与车的缝隙里往前挤。
回到家,接过母亲递上的热牛奶,袁园说,学校门口今晚奇怪地大堵车。还补充道,可下了晚自习,车子又都不见了呢。
林冬莹冷淡说,这都是赶去送礼的人哪。
袁园问,送什么礼?
“顾恬外婆过世了。”林冬莹头也不抬。袁园这才想起,顾恬外婆家就在天主堂后面的巷子里,是某个单位的家属院,有些年头了。要进到那条巷子里去,唯一的车行道就是学校门口这条窄路。那时候,人死了,不会马上弄到殡仪馆去,往往是在自己院子里先搭个棚子,子子孙孙披麻戴孝,回丧饭吃过“头七”才火化上山。来吊唁的亲友,挂了礼,就坐在家属院里临时摆出来的宴席上,吃它个几天几夜。
“所以,爸爸也去了?”袁园问。
“去了啊,到现在都没回来呢。”林冬莹说,袁天成电话回来交待,吊唁的客人太多,他留在那边帮忙打点打点。“打点个屁。”
袁天成回来时醉了。他大概是口渴,走去厨房倒水喝,打翻了凉水壶。玻璃“哐啷哐啷”碎一地,袁园和林冬莹也就各自从房间出来,看见了坐在地上的他。袁天成是醉了,才会孩子一样对着妻子笑,还伸手去捡地上的玻璃。血顺着他手掌往下流,他却像是毫无知觉。林冬莹一边用扫把筲箕清理碎片,一边伸手打他的手,“捡什么捡。”他只是笑。
“是你老岳母死了啊?喝成这样。”妻子和女儿一起把他扶起来。
“言刚喝不了这么多。”袁天成重如笨象,一步步往客厅沙发挪动。
“人家早就把你忘了。”最近,林冬莹越来越不在女儿面前掩饰她对丈夫的不满了。
“兄弟怎么能忘……”袁天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那他怎么不来找你喝酒了呢?”林冬莹继续讽刺道。
“他太忙了……太忙了……”袁天成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重重地垂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袁园起床洗漱时,惊觉父亲已经醒了。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此刻正对着空无一物的茶几抽烟。她犹豫着怎么问时,父亲开口说:“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不会被人拿走的,你的知识。”
袁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快步夺门而出。反手关门时,手指被门夹了一下,疼得她连连甩手。她一边用力蹬着自行车,一边也终于有了哭出来的理由。后来,袁园回想那晚酒醉父亲脸上的笑容,设想他到底在顾恬外婆的灵棚里看见了什么,跟他的好兄弟顾言刚又聊了什么。但当时,急急踩着车踏,想要让风把眼泪带走的她,只想快些长大。袁天成固然软弱,固然无能,但袁园愿意保全他的自尊,如果她能够。
而之前,对袁园来说相当抽象的顾叔叔的“事业”,从这一时刻开始,被填充进细微而真实的注脚。
在这样的逻辑下,当听说章美玲与方小鸣离婚、要搬出大院,林冬莹的话似乎可以解释所有:“方小鸣,一个副主任科员,工资有多少?新找的这个,在外面开得有数学培训班,一年下来起码十万!”
8
正月十三,袁天成出了门。这次他没有出大门等公交车,而是绕到十二栋单元楼后面,爬上了一栋白色外墙的单元楼。这栋单元楼,比十二栋楼晚修三四年,建制阔落,住的人也都是领导级别。什么样的领导呢,大概就是这城里车牌数字最靠前的那几位。袁天成气喘吁吁爬五楼。中间歇气时,从楼梯的窗户看出去,才发现自己住的十二栋外墙早已褪色,一根走雨水的排水管断裂,裂口往下的黄色墙体霉变成了黑色。
白色单元楼五楼住的是袁天成的老领导岑军生,虽然后面调任职位变迁数次,袁天成还是改不了口喊“岑部长”。岑军生倒是不介意袁天成的这点迂,或者可以说,如果袁天成不是这般性格,今天他也不会打电话喊这个老部下来家里。
袁天成念岑军生的好,说起岑任职期间的琐事。又说,自己前几天去看了方小鸣。方小鸣给岑军生做过秘书,袁天成想着应不见外,才提起来,岑军生却是没有反应。半晌,才说:“小鸣啊……交情这个东西,都是锦上添花,不求雪中送炭。”袁天成揣摩这话的意思,应是那个层级的故事或事故,就不再作声。岑军生倒是主动说起,自己当时主动提出退居二线,不是看透了不恋战,或者怕了谁,不过是“老了老了,还是求个平安”。
两人坐着喝茶,没喝几口,岑军生就领着袁天成看自己栽的花花草草。这盆建兰,那盆墨兰,还有铁线蕨龟背竹,绿意盈盈。又领着上二楼,海棠茉莉长寿花,倚着朝南的窗户摆放。盆栽都是些常见品种,但数量惊人,袁天成默默数了数,少说有六十盆。每天打理这些植物,应该占去了岑军生退休生活的很大一块时间。
一转身,却见偌大的二楼空荡荡,正中摆张乒乓球桌,不由得说:“这……”
“我们老两口太无聊了,平时打打球当锻炼。”岑军生说。
二楼跟一楼相比,只少了两间卧室,却一样有客厅书房卫生间,但家具上都盖了搭布,像是久未有人来过。
见袁天成疑惑,岑军生开口道:“我打算去加拿大带孙子了,这房子收拾收拾卖掉算了。”
“要卖啊?”
“想找个相熟的人,转手了。”
袁天成在屋子里踱步,摸摸墙体,看看窗外:“岑部,你就不打算回来了啊?”
“不回来了,老了老了,跟着孩子过热闹些。”
袁天成想着什么似的。
岑军生直接说:“你看看合适么?合适我就给你好了。”
袁天成猛一抬头,脸上滚落了好几阵不同色彩,不知是喜是忧。
回家跟妻子林冬莹一讲,她却是不同意:“有钱买这里,不如去新区买套电梯房,也算给女儿留点念想。”
袁天成却有别的考虑:“岑部长对我一向很关照。”
“是,讲过无数遍,他看到你写的两条信息被省里录用,就把你从区里调到了市里。”
“他知人善用。”
“那怎么几次提你他都不帮你说话呢?他倒是好哦,一路升,现在还要去加拿大,你呢,现在还帮他捡烂货。”
“房子好生生的。”
“我看你是惦记那个啃死人骨头的吧。”
“你乱说什么啊?”
“就是口红涂得要吃人的那个啊,章美玲!她不是住回来了吗?”
“你又乱想了。”
“我乱想?她跟你打招呼不要以为我没听见。”
“打个招呼怎么了?”
“‘天成,我回来了。’你都老成这样了,哪个不是喊你‘袁伯’?”
“不扯这个,老领导信任我,便宜卖给我。”
“信任个屁!”
9
可以说,并不是从某个时间点,事情开始起变化。而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换了一种话语方式。
班里有个傻大姐,才四年级,她的个头就长到了一米五几。成绩也差,家长又没有给老师刻试卷的本事,就被安排坐最后一排。只是她一人一桌。倒数两排都是些男生,个子最高的和成绩最差的那些。上了四年级后,男生变得有点可怕。刚开始只是玩笑一样,把傻大姐堵在最后一排的墙角,慢慢就开始动手动脚。你一把我一把。傻大姐又叫又笑,又笑又叫。没有其他女生走近那角落。不知是什么规则,容忍男生们去作恶。男生肩膀身子裤腿的缝隙里,看得见傻大姐瑟缩在角落里的身体,被扯得往下掉的裤子。她胖且丑,无力地叫唤着。
顾恬遭遇的是相同又不同的事。
四年级,顾恬就被从一堆小孩中认出来了。小流氓追求她,趴在班教室的窗户外面,纠集几个小喽啰,一声一声唤着顾恬的名字。顾恬佝着身子,钉在板凳上动弹不得。似乎自己只要动一下,就会引发更多的哄笑与议论。娃娃领白衬衫下面,顾恬的胸口显出棉花糖一样轻而薄的起伏,被脖子正中的红领巾一左一右切割成两个半圆。小流氓们继续叫着。顾——恬——顾恬——咒语一样绵长地叫唤中,偶尔会恶作剧地突然大喊:“顾!恬!”短促而迅猛,让顾恬的身体凛然一抖。声音并不可怕,声音本身甚至可说是空白而无杂质的,但夹杂了话语的声音却像蛇,它钻进一只只耳朵里去,搅动人的心思意念,分解固有的形状与样态。总之,这叫唤让人心神不宁。女孩子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突然有一天就得遭受这飞来横祸一般的挑战。
跟傻大姐一样,小流氓趴在教室窗台喊话的时候,顾恬的座位四周也显出同样的寂静与空旷来。双人课桌的另一半空着,同桌男生跑去最后一排,跟其他男生一起嬉笑打闹,似乎对这事并不关心。而前后左右的男生女生,要么就自顾自地做事玩乐,要么就咬耳朵或斜着眼,似乎有一条隐形的界限,把顾恬与班里其他人隔绝开来。像《动物世界》里,狩猎的狮子看中鹿群中的某头后,鹿群越跑越快将被锁定的鹿弃之于后,所以这兴许是本能。但从别的角度来说,平时把班里每个人一举一动监视汇报得一清二楚的纪律委员、学习委员、班长副班长,在这静寂时刻,也都视而不见。孩子从大人嘴里被灌输了可怕的想法——小小年纪,男男女女,不要脸。说这种话时,要面容紧绷、杜绝笑容,才能配合手臂上的红杠杠,掷地有声义正辞严。
顾恬跟小流氓肩并肩压马路前,还有一件事。是下午,那个外号叫“耗子皮”的小流氓跑到教室来,给每个对他还算和善的同学派糖。蓝白色纸包着的花生牛轧糖,含进嘴里很快就软塌塌开始融化。这是一个仪式,一个宣告,他追到了顾恬,两人一起发喜糖了。
很快,“耗子皮”开始护送顾恬回家,两人在傍晚的光线中走在马路上。一个背着双肩书包扎着马尾辫,一个梳着郭富城头穿着大人才穿的黑皮鞋。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像班里其他发喜糖的同学一样谈恋爱,也没什么了不起。那些长得最好看的女生,或者发育得最快的女生,哪个没有在谈恋爱了呢。谈不谈恋爱根本不由女生决定,而是由那些混社会的流氓或者有钱的男生决定。给四十个同学每人哪怕一颗花生牛轧糖,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但顾恬忘记了她有顾言刚这么一个爸爸。
袁天成问袁园,那个流氓是不是威胁恬恬?
袁园想了想,说,是。
后来,袁园知道,父亲和顾叔叔经常在她和恬恬身上交叉取证,防止她们撒谎,防止她们变坏。她说了“是”的结果,是顾叔叔相信,如恬恬自己所说,跟“耗子皮”一起散步,是被流氓恐吓了。
顾言刚守在学校门口,待“耗子皮”出现,就揪住他狠狠抽了几耳光。有了这么一个父亲作补充,顾恬的形象不知不觉间也有了变化。倒不是关于家世或权力,孩子们还不懂得这些,而是猛然觉得,顾恬跟“耗子皮”发喜糖、散步,原来是件这么严重的事。严重到一个大人要发动暴力加以阻断及惩戒。顾恬也就不再被视作小孩子。
风暴眼中的顾恬,却并不像被保护了,反而,像她自己被顾言刚狠狠揍了。她跟袁园都坐在第四排,上课时袁园有时侧过头看她,见顾恬趴在桌面,不像在听讲。发箍也好,蝙蝠衫也好,还是很漂亮。
袁园和顾恬“小升初”都考砸,但顾家交了高费,所以顾恬去了重点,而袁园去了普通。对小孩子来说,不在一个学校读书,日常生活就荡出了彼此能力所及的范围,也就不像小学时,时时刻刻往对方家里跑了。所以,让本应由她们一起看见或消化的一些事,只剩袁园独自一人默默领受。
某天早读时分,前排的男生回头告诉袁园:“嘿,耗子皮昨晚死了。”袁园反应了很久,才能把“死”这个事实与“耗子皮”联系起来。这个传递消息的男生,就是顾恬四年级时的同桌陈勇。
早读本应是语文课代表领读,袁园的课本也就打开在头一天刚学过的《送元二使安西》上。“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但只见英语课代表站了起来,说语文课代表今天生病,所以改读英文。早读时,中文只用课代表起头,大家就一齐朗读。但英文却是课代表读一句大家跟读一句,于是袁园听见自己间隔着几秒钟读出的句子。“Look at the rain! Its heavy, isnt it? ”“Look at the ice! Be careful! Its thin. ”“What a strong wind! It's blowing strongly. ”
雨要说下得“重”,冰须说结得“薄”,而风,则是刮得“烈”了。那么,死呢。课本里教的是“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耗子皮”的死,似乎只属于黑与白之间那海量的、程度不等的灰。
如果“耗子皮”真是凶神恶煞的黑帮老大,或者像郑伊健化身的陈浩南一样潇洒不羁,那么他的死大概会变成本地的传奇,或者在死亡本身之外超升出美的感动,但他不过是一个辍学的少年。就算双亲不是务农,也并不是朝九晚五有班上的人。而他的死因,在混合了多个同学的版本后,最大的可能是,他被叫去为一场午夜的群架助阵,他所在的一方很快落败。只因他个子最矮跑得最慢,就被一路追打。在东风路与爱国巷的交界处,一个酒醉的司机开了辆小型卡车冲出来,撞上了被追打得昏头转向的“耗子皮”。
“听说他躺到天亮了,尸体才被警察收走。”一个男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原来他跟我们差不多大,也是十四岁。”又有谁在说。
上课铃“叮——”一声长鸣,是电铃,粗颗粒的声音震散了围聚的黑色头颅。 袁园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几十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人跟她算得上“知根知底”。小学时跟她抢拖把打架、吃过“耗子皮”和顾恬喜糖的,陈勇。
于是她用笔戳戳陈勇的背:“喂,英语作业要不要抄?”
之后,袁园脑海里偶尔闪过“耗子皮”躺在午夜冰冷泥泞街头的样子,他整个还未发育完全的躯体和面容。警车来了,车顶上一盏灯,在夜里闪着红蓝光,照耀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脑袋。场面大概是被上帝的手消了音,徒留颜色光亮,不见声响。
而在更切近的世界里,随着顾言刚的权势日增,朱虹慢慢成了整个院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妇女。最开始,是一个女中医,给朱虹看了几次病后,两人交好,就让自己儿子认朱虹顾言刚做干妈干爹。朱虹对这个干儿子很上心,按照这边认干亲的礼数,给孩子置了一身衣服,发了红包。认了这一个,接下来的挡也挡不住。人不断冒出来,要让孩子管顾言刚喊“干爹”。有些脸皮厚的,恨不得自己亲口喊“干爹”。
任外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女儿们被困囿在自己的房间内,按父母期盼的,屏蔽情和爱、生与死,扮一个超龄的儿童。似乎一夜之间,她们需恪守的,只是最简单的两个字,纯洁。而曾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在女儿进入青春期后,突然荡出了亲密的距离。女儿在变成女人,父亲们也就变回了男人。
但悄悄地,两人交换对男生的看法,简单说,就是袁园描述她喜欢的男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喜欢他。而顾恬说她的原因。让她们觉得吸引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袁园喜欢安静、聪明的男生,最好要长得好看,还得有少年的莽撞与率性。顾恬批评她说:“你就是喜欢那些装酷的。”而顾恬喜欢的,在袁园看来都是些毫无魅力的男生,那些学霸。虽然他们也许具备高智商,但往往并不懂得如何去也并不会去咖啡馆消磨一下午,更不要提为了女生打架。于是她嘲笑顾恬:“你就是喜欢老男人。”
然而,不管是“老男人”还是“浪荡子”,总要牵他们的手,像学习去了解这个世界一样,去学习与了解男性。与家中那个自她们出生起就认识的男性不同的,另一些男性。男性的局部与整体。
10
林冬莹跟几个姐妹去东郊的梅花林赏花,是正月十六。她爱照相,春天与桃花合影,夏天与荷花合影,秋天满城找落叶路取景,冬天盼着梅花开。在四季花卉前,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势,很有点年轻时的革命气势。更重要的可能是,在植物生的活力面前,人一天天的衰老固不可逆,却也能在方寸间定格,暂时挣脱疲惫。于是,装扮、拍照、看照片,是林冬莹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这天也不例外,回来先摇摇手机,跟丈夫女儿预告照片有多美,但更按捺不住的,是从包里掏出了好些广告传单:“东郊现在可不得了,都是新开的楼盘!”
林冬莹说,之前听人讲,市里面搞老区改造,东郊厂区产业升级,厂子往外搬,旧厂房做第三产业。这些话抽象得很,而且,离家四站路就是湿地公园,河滩绵延十来里,真山真水都看不尽,谁还会在意一个人工湖?没想到去了后才发现,从前的老厂房都变成了时髦的餐厅咖啡馆,年轻人举着自拍杆打扮得都很洋气。
梅花林就在人工湖边上。这年气候冷,梅花开得迟。新年过了十几天,光秃秃的树枝上才开始绽出粉白、鹅黄或殷红的花朵。梅花的香与冷冽的空气相宜,隔着湖面都能飘散至行人的鼻息里。有这些颜色气味做背景,人工湖前的小商贩也像挤挤挨挨的花朵,脸色染了梅花的粉白,呼出团团白雾蒸腾出冬尽春来时特有的和煦。林冬莹就在这祥和热闹中挤着,往梅花林去。沿途不断有人塞传单到她手里,她也就看了两眼。等拍完照,在湖边长凳上歇息时,才跟姐妹们拿着传单,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楼盘其实就在眼前。视线跃过湖面、马路、绿化带,就是围着绿色防护网的工地。塔吊悬在半空作业,看得出这是个以小高层为主的大楼盘。林冬莹膝盖关节劳损得厉害,就随口说了一句爬楼梯累人,自己家虽然住二楼,但每天买菜进出好几趟,也是磨人。这一说,姐妹们就撺掇,不如现在去看看,反正就在马路对面。
小区是好小区,户型方正实用,规划的超市、游泳池一应俱全,林冬莹回来就跟丈夫女儿提,不如买一套,全家搬过去。户型朝南,推窗见湖,多好。袁天成却是没什么兴趣:“楼上楼下住什么人,你知道啊?”
“管它住什么人,你自己住得开心不就行了。”
“那可不行。”
“你不是真想买岑军生那套房吧?”
袁天成没答话。
“那套房子没电梯,也快二十年楼龄了,买来干什么?”
“环境好。”袁天成咕哝。
袁园倒是察觉了父亲的心思,劝解道:“你们再考虑考虑。白楼虽然住的都是领导,但不一定好相处。”
林冬莹被女儿一句话像是点醒:“袁天成,你想过官瘾啊?住上去了又如何?还不是平头老百姓!”
两人吵吵嚷嚷,各不相让。母亲厌恶这院子,父亲却是想留守,袁园想起了搬回来的章美玲,于是走回自己房间,掏出手机拨了过去。
电话“嘟”了好多声,章美玲才接起来说“喂”,又说:“有人说找到宽宽了,我现在去接它回家。”
袁园随口问了对方地址,发现是在新区的边缘地带:“章阿姨,都这么晚了,要不你明天再去吧。”
章美玲坚持说马上就得去,没说两句哭起来:“没有宽宽,我也不想活了。”
袁园对着电话里传出来的一片哭声说:“那我陪你去。”
在章美玲家楼下等待时,袁园发现,章美玲家楼下的九重葛长得特别高大。可能这植物本身就是爬藤类,要依着架子往上生长,攀附物有多高,枝条就能爬多高。她家楼下正好是大院东门,保安室本身已有四五米高,加上屋顶为了跟大门协调,也盖了琉璃瓦,就又高出一截,枝条就重重覆盖,将保安室的顶部铺满。一两朵姿色残存的花朵,踩踏着冬夜黑色的天空。
章美玲上车后,“窸窸窣窣”翻手提包:“两百块红包,够不够?”
两人一时无话,司机拧开收音机,本地交通电台,女主持在接听电话:“这位师傅,你慢点说,你要点歌送给谁?保密啊?那你想点哪首歌呢?《爱你一万年》?我们只有《再活五百年》,可以吗,喂?”
到了约定的小区,两人一起按门铃上楼。
那家人一开门,宽宽就扑上来摇尾巴。章美玲抱着宽宽亲了又亲,又翻看它的耳朵手脚,玩得主人家都没心思看了,她突然站起来说:“这不是我的狗。”答谢了对方就要走。
捡到宽宽的是个老头,原本还在跟袁园聊天,说狗是朋友送他的,这“朋友”是什么人,他没说。直到看到寻狗启示,才晓得“别人的心头肉,主人着急得很”,给章美玲打了电话。这下,章美玲说搞错了,老头倒有几分欣喜露出来。
走都走到楼下了,章美玲又说要把准备好的红包给老头。袁园搞不懂。章美玲也不解释,又蹬着楼梯爬上楼。
老头不收。章美玲突然眼泪汪汪地说:“老人家,你跟它做伴不容易,一点意思。”
在老头家楼下的花坛边上,章美玲对着枯黄的草哭了很久。直哭到天开始飘毛毛雨,袁园劝她:“别人看见了不好。”两人才走出小区来。
回去的路上,章美玲一声不吭。袁园自说自话一样讲些琐碎,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袁园说,章阿姨你记不记得,高考结束,我们班几个同学去看你。你让我们想象未来的生活,“大好世界,大好前程。”
章美玲“嗯”一声。
袁园于是想起,当时章美玲倚在沙发上,一头长发乌黑浓密,显出旺盛的生命力。对着几个考上重点大学即将离开的学生侃侃而谈。她家客厅铺实木地板,摆几张真皮沙发。一串风铃挂在窗下,有风来,就叮铃作响。
袁园盯着客厅里的书柜,章美玲说了句:“莎士比亚好,汤显祖也好。”又抽一本《临川四梦》送给袁园。
“后来去读大学了,我还从里面抄句子写信给顾恬。”袁园说。
章美玲这才搭了话:“抄哪段啊?”
“姹紫嫣红。”
袁园等着章美玲想起些什么来。车停下来等红灯,红灯的秒数从60递减。袁园于是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章美玲,眼里分明是蓄着泪。袁园装作没看见,只听章美玲低声说:“断壁颓垣。”
11
城中时兴的餐馆,多在新区的商场里。顾恬想来想去,还是约了陈勇和袁园去吃火锅。火锅店开了多年,老板是四川人。袁园跟顾恬来吃过好多次。袁园跟陈勇也来过好多次。老板已经不跑堂了,顶着白头坐在柜台后数钱。就是这么一家店。锅子端上来,照旧,一半酸辣,一半麻辣。久不吃这么辣,很快两个女的就汗水、鼻涕、眼泪齐流。纸坨坨扔到地上去,一些事也就不用遮啊挡啊的了。
顾家房子不好转手。消息散出去,零零星星来了几个人看房子,没有下文。就算是陈勇带来的外地人,急着要学位的,也对这套老房子不甚满意。一说起来就是,什么配套都没有,没小区没游泳池没超市,要走通整个院子出去大马路上才有,不方便嘛。但陈勇既然出了力,顾恬也就不想欠人情,说了要请客,那就请起来吃顿饭。
看两个女的辣成这样,陈勇就说去给她们买饮料,“奶盖茶嘛,流行。”等他拎着两杯奶盖茶回来,却说:“居然遇到傻大姐!卖奶茶!”顾恬和袁园也想起了这个小学同学,扯几句闲话,就说一会儿要走去看看。
奶茶店虽只有五六个平米,但请了两个小工,傻大姐只坐在电脑前数钱、接外卖订单。城里大大小小的奶盖茶十来家,傻大姐这家虽然其貌不扬,但电脑不断跳订单出来,生意却是好得很。四个老同学站在奶茶店门口的石板路上,顺着傻大姐手指的方向看招牌,这才发现两个大字“贡茶”的上面,塞了“洛洛”两个字,也就是说,这家店其实叫“洛洛贡茶”。他们也才想起来,傻大姐也有名有姓,叫罗洛。这名字喊起来跟方言里“猪猡猡”太接近,小学生作怪,逗起来闹,搞得傻大姐自己都不愿意提这名字了。现在放到招牌上,却是协调。
“我这个是山寨版。正版的加盟费都要十几万,我哪里出得起!”罗洛笑。
“生意好得很哪。”陈勇说。
“混口饭吃就不错了!”罗洛还是胖,乳房和肚腩都耷拉着,把羽绒服勒出三个弧度。
罗洛又问袁园和顾恬:“娃娃好大了?”
顾恬说,五岁了,是个姑娘。袁园说,婚都没结,哪里有娃娃。
罗洛拖长声调:“还是早点要,你看我大姑娘都十六岁了!小儿子也上二年级了!”
陈勇说:“比不得你嘛!儿女双全!”
罗洛又说起自家老房子被拆迁了,原本打煤场那一片棚户区全部拆迁了,回迁进电梯公寓,“现在哪家还烧煤啊?连开馆子的都烧煤气了。拆了好,我老爹老妈也做不动了,我和我哥两个养起他们。”又问袁园和顾恬现在住在哪里,“你们那片还没拆迁啊?全城都拆迁了啊。”
顾恬笑了笑说:“全城都拆了啊。”
话聊干了,三人就说要走,罗洛喊他们:“哪天一起打麻将啊!”三人回头,罗洛叉着脚站在路中央,冲他们挥挥手。
这一天原本的安排只是顾恬请客吃火锅,但遇到傻大姐后,顾恬想到点什么,就跟陈勇说,全城都拆了,我们去看看,都拆成什么样了。这么一说,陈勇倒是为难了,拆得一片稀巴烂,有啥好看的呢。顾恬说,那就绕城走一圈,袁园也没看过。陈勇说,绕城啊,这个简单。方向盘一打,三个人就出发了。
他们吃饭的火锅店,在老城区最西面的清溪路。清溪路跟城里六十年代修筑的大部分道路一样,是双车道,到现在,私家车越来越多,老城区的道路多半改成了单行道,他们沿着清溪路往前开,一路向西,就是绕城了。沿街的商铺倒是都还开着,不像是拆迁的样子,但路边上楼与楼的缝隙里,看得出居民楼窗户在大冬天仍敞开,住户早已搬空。清溪路往南拐进幸福路。幸福路多是服装店,在大商场建起来前,袁园和顾恬要买衣服,都是从街头逛到街尾。陈勇说,这些铺面,以前十几二十万一年,现在不行了。
幸福路走到尽头,往东是一条拓宽的八车道马路。过年,路中央的花坛上红梅和山茶正盛。红梅高,山茶矮些,应春节的景,红得夺目,把路灯上挂的宫灯都压了下去。
八车道马路开到一半,陈勇问,往河边走还是去新区?河往左拐,新区右拐。河原名济番河,跟这方被叫作镇远、定远的地名一样,是汉人征讨西南蛮族的记录。后来改了名,去了“番”字,“济”字三点水也拿掉,就唤“齐溪”。说是溪,最宽处河面有五十米,河长也超过一千公里,属长江水系乌江流域。流经小城的这段,平缓如镜,花落入溪,世代修葺成了著名景点。河上架放鸽、迎鹤、扶风等桥,沿岸筑亭阁草堂,小城人心所归。所以,去河边,对袁园顾恬和陈勇来说,并不是去水边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河不只是河。
顾恬却说,去新区。
陈勇就把方向盘顺时针一打,拐上开发大道。一进新区,车窗外就换了颜色。老城浸染了齐溪的河水,深绿是底色,沿街建筑白墙灰瓦。新区则多是玻璃幕墙的高层建筑,体育中心和紧挨着的几个商场,都是金属色外墙,一栋栋远远趴在路边,像太空飞船。“我看跟北京也没什么区别。”顾恬说。这种布景下,车好像开进了别的时空,像央视天气预报会播报的任何一个国外大城市。却是跟顾恬和袁园记忆里的家乡,没什么关系了。
在一个商场侧面的巷子里,小贩推车卖炸洋芋、烤豆腐。陈勇留在车上,顾恬和袁园下车,一人买一个白糖搅出来的棉花糖。棉花糖蓬松,柔软,舌头一舔上去就化了。
“我后悔过。”袁园看着不远处车里的陈勇说。
“你帮他当会计、站柜台不?”
“没这个本事。”
“各人有各命。”
“也是。”
“看看章美玲。”
“你还相信什么?”
举着脑袋大的棉花糖,顾恬静静搂住袁园。两团棉花糖在她们各自身后,包围,环抱,切割出只属于她们的小世界,像她们五岁时那样。又像她们十五岁时一样。
12
在新的事物出现之前,衰颓早已发生了。比后来人们意识到的,要早很多。
大院的九重葛和桂树才种下没几年,城里的植被已换了风气。旅游之城的定位一经提出,“花园城市”也紧接而来。更常见的说法是,要在“花”字上做文章。于是,原有的紫柳、迎春、桃、桂花这些木本植物外,又多了海棠、含笑、玉簪等四季不同的花卉,树木也种了时兴的银杏、樱树、玉兰。空气里的味道,混合了新生植物的繁杂,总是带点甜了。
1998年,袁园和顾恬升入高一。与外界的杂音相比,她们身体内一些巨大的构造正“轰隆”成形。少女的身躯光璨夺目如宇宙之心,蓬勃生动如洪荒之原。像是要给这笼罩在教室、操场和走廊上方的荷尔蒙雨云增添更强的记忆点一般,从暑假绵延至开学,电视上反复播放特大洪水灾害的画面。即使霸住调控器让电视定格在Channel V,让范晓萱唱“3155530都是都是我想你,520是我爱你000是要kissing”,也消减不了央视主持人的背景音。而这背景音之强大,让纵使被同样强大的青春色相摄魂的学生,也终究不能躲避。
黑板上张贴出全校师生的捐款明细。顾恬踮起脚尖,手指在一个名字上点了点,回头冲袁园笑了。袁园也就这样认识了顾恬喜欢的男生。成百上千个一模一样宋体打印的名字中,顾恬调皮的举动在纸面划出一道隐形的缝隙。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并没有因其突然、重大、不可抗拒,而真正击垮她们。
父亲们开始“集中学习”前,袁家来了一位客人。一位比袁天成年轻一些的男人,讲话时带点外县口音。男人既不是父亲单位的同事,也不是平日的朋友,袁园就多看了几眼,记住了这个晚上九点多上门的客人。
后来,“集中学习”愈演愈烈,袁天成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林冬莹的话里开始透出不可控的焦虑。
“求顾言刚办事,来我们家干什么。”“‘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你自己讲清楚了没有,讲清楚了听听别人怎么讲你。”“谁不是泥菩萨过河,这个人乱串什么门!”
父亲们暂时从家里消失,并没有让袁园和顾恬惊慌或警觉,反而,要抓紧这难得的自由。
作为掩护,袁园跟顾恬经常“三人行”。两个女生是固定组合,随机搭配其中一人的男朋友。与身边其他陷入恋爱的女生相比,她们选择了“间距”的关系。也许,与爱相比,她们更需要的是对爱的想象。拥有一种极致的想象,但不去实现它,可以说就是幸福本身了。当然,这些都是性到来前的状态。还可预设,可控制,可一厢情愿。
去袁家造访的不速之客,很快引发了连锁反应。最直接的一点就是,持续进行的“三讲”中,袁天成必须讲清楚,关于自己和关于顾言刚的一切。
要讲清楚的事情并不久远。
几年前,顾言刚确实赚了点钱。他借调结束,不知为何新的单位接收出现问题,迟迟没有解决他的安置。那时,国企垮了大半,地方经济一蹶不振,也就鼓励个人“下海”。没班上的那阵,顾言刚跑去了深圳做生意。现在看来,这些事充满了偶然性,近乎不可思议,可在当时,确确实实就发生了。内陆的经济与资讯都还极度闭塞,做生意多半是“打时差”,把沿海的东西卖到内陆,再把内陆的东西倒腾到沿海,在两边的需求落差里牟利。这个事,袁天成确实能帮上点忙。袁家的沿海亲戚,似乎这时开始真正发挥了一点作用。可这生意也没做多久。组织上终究解决了顾言刚的安置,他也就回到了一直所属的队伍里,继续做一名干部。但在这过程中,袁天成没少掺和。林冬莹有了第一瓶真正的法国香水,而袁园穿上了人生第一条牛仔裤。除此以外,顾言刚和袁天成其他所有的事,也须讲清楚。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但凡你做过的事,总会被清算。所以,不管是几“讲”,首要问题,你得把自己先讲清楚。你得讲清楚,才能不“犯错误”。
林冬莹是怕的。似乎人生头一次,她需要面对丈夫就此消失的局面。消失的代名词有很多,她忌讳,不提,但心里清楚。它们是——逮捕、刑讯、监禁,以及有可能的——判决、入狱、改造。
在这样的气氛里,袁园和顾恬变得沉默。承受这些所需要的能量,超出了她们年龄所能负荷的极限。在那极缓慢的几个月或更长的半年一年里,某种沉沉下坠的力,几欲拖垮她们。
那段时间,林冬莹和朱虹格外亲近,她们经常奔走于有“消息”的家庭间,交头接耳。朱虹比林冬莹的恐惧更甚。她偷偷扔掉了一些皮包,首饰也典当了不少。甚至打听起在外地如何购买商品房。就在她担心干儿子们会不会还如往常般上门来时,却发现,家里除了自己和女儿,已空荡荡。
每个晚上,她都去袁家找林冬莹,两人一起去敲那些平日并没有敲过的门。到这时候,她们突然对章美玲有了另一层面的了解。章美玲可以不必顾忌,就去敲任何一家的门,同样是求人,她少了一个很大的负担——妇道。就像林冬莹说的,“反正她都那样了。”可是朱虹呢,只能跟林冬莹结伴而行,别无选择。
短暂的结盟并不可靠。林冬莹终究比朱虹更有城府,找了别的太太联手。朱虹只好每个晚上都呆在客厅里,眼睛盯着电视,心思却不知走到了哪里。顾恬从房间出来,看见母亲一颗接一颗地吃葡萄,脸上格外平静。
顾恬却是垂头流下了眼泪,不知是什么,将她们统统逼向疯狂。
跟英国士兵与中国士兵交接国旗一样,母亲们不在家的夜晚,顾恬和袁园在家楼下交换钥匙。有一两次,顾恬站在楼下等钥匙时,男友也在。隔个十来米远的样子,站着,冲袁园笑笑,像这只是两个女孩之间的事。袁园一度觉得,画面本可调换角色,是她从顾恬手里接过钥匙,带了男友去顾家。她想给顾恬一些安慰,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递上钥匙。
真正的理解,需等到袁园拧开自家门,听到父母卧室里传出林冬莹的呻吟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时,才能明白所有人在经历什么。
袁园轻轻关上了门。当晚,她跟陈勇坐在一间小宾馆的床上,像顾恬跟她说的那样,“你就倒下去”。在欲望与恐惧之间,在空荡荡的家之外,她们揽住一个男性的臂膀,像坐在浴缸里等待温暖的水一点点漫过胸口、脖颈,直至将她们带入安全的堡垒。她们天真得可笑。但某种程度上,又哀恸异常。
后来,袁园常想,是变成了大人,才让她们离开了院子。还是离开了院子,她和顾恬才变成了大人。如果从父母手中,从这个院子,或从更庞大黑茫茫的背景音里剥离出自己的身体,是炽亮如白昼的第二次诞生。那么,新生命随之而来的摹仿、演习、规训,她们则以创世般的话语和权柄,一一命名,且言出即行。一切的规矩,从此由自己定了。
而身后的世界,这世界里所有的面孔、记忆,都破碎塌缩,只因女儿们坚持说——不。连自己身体都不顾惜的少女,大抵不会惧怕任何失去。家大概就从这时起变了样子,旧因新的诞生而寂灭。时间也因此开始加速度,如露如电,容不得她们回头,回头就要凝成盐柱。
如此这般,距离袁园和顾恬头也不回考上大学、任意恋爱、离开院子,已有四五年。当她们快忘掉旧世界的梦魇时,它却如幽灵,终于覆盖上来。
顾言刚的垮台,流传过好些版本。
最开始说,是在单位被带走的。顾言刚专横跋扈,行事嚣张,但有一点公认,他总是拚了命地工作,从不停歇。所以那一天,他也是在单位。星期一,他照例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在办公室打了个盹。两点半一过,办公室的人打开门准备工作,顾言刚也打开门,端着茶杯漱了漱口。那几个人是突然出现的,直接走进顾言刚办公室,没说几句,就把他扭了出来。全局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顾言刚就被按着脑袋塞进了一辆面包车。
在这套市井坊间的版本之外,院子里的人又讲出另一个版本。顾言刚出事,并没有什么戏剧化的场面,甚至,他身边的人也没有马上察觉。几次约谈后,他照样上班,也亮相于一些公众场合,还在电视电话会议上按在职职务发言。直到半年后,一次低调的人事更迭,才让系统内部的人确认了结果。顾言刚的职务被新人替代,顾言刚本人则没有任命文件。这是终结。用民间土话说,他“即刻报废”了。
这过程中,动作声响,外人并不能知道。甚至顾家母女,也并不能说清楚。之前几乎击垮她们的一次次“演习”,只成了预演。真正的灾祸来临时,没有人能预知。倏忽而至的流星光束里,核心的陨石砸向何处,是将砸坏一辆拖斗车,还是毁灭整片村庄,甚或撞出一个湖泊,人不能知道。
袁天成说他不相信。他平时用于描述此类事件的词组“××犯错误了”,没有用在顾言刚身上。甚至,他也不主动去讲。包括对女儿袁园,也只是在一次电话的最后,淡淡提一句:“你顾叔叔出事了。”
袁园和顾恬一样,那时候已经在外地了。在电话另一头,袁园没有问父亲,他不相信的究竟是什么。
对着窗外、楼群切割出来的杳远海面,袁园流下一点泪来。在夏天上蒸下煮最热的时节,顾言刚总是打着赤膊吃西瓜。他吓唬两个女娃娃说,胸口那大咧咧的伤疤,是打老虎留下的英勇战绩。她们都相信了。所以后来,袁园也不愿意去想,那或许只是某个手术,要切除身体上不该有的组织与肌理。
13
正月还没过完,顾恬就走了。房子一时半会出不了手,干等不是办法。顾恬走了没两天,章美玲搬走了。陈勇告诉袁园的版本是:“章老师喊我帮她搬家。”袁园回了个表情包。过了半天又回:“还是帮顾恬找找买家。”
半年后,七月很热的一个下午,袁天成刚睡了午觉起来,接到了岑军生的电话。他坐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感觉清醒了一些。再看了一下手机,确实接了一个岑军生的来电,通话时长三十二秒。他跟林冬莹说要去一趟超市,就出了门。
岑军生给他开门,还没等他说话,就说:“我准备回来住了。”
岑军生说,过完年他跟老伴就去了加拿大,探亲签证六个月,但他早就呆腻了,不是儿子留,他早就回来了,“刚开始每天看松鼠和麻雀在草坪上蹦还新鲜,后面管它们来几只都不想看了。”又说自己不懂英语,老伴好歹是英语老师,能跟媳妇比划几句,自己就成了个哑巴,“什么都做不成,跟坐牢差不多。”还说自己想清楚了,还是在自己的老窝最舒服,哪也不想去了。
听他差不多说完了,袁天成说:“回来住也好,都是老下属老同事,凡事有个照应。”
这句话一说出,岑军生一下子松弛了,像是不用再为自己的决定找理由。又说,老干局的人听说自己要回来住,也上门来慰问,还建议他积极参与文件学习和各种活动。
袁天成点点头。这些退休干部的待遇,他是没有的,他收到的通知,一般是歌咏比赛、朗诵比赛、书法大会之类。
两人又说起半年间老同事老相识们的动态。岑军生提到方小鸣,说看电视里的地方新闻,方小鸣气色看起来不错,“当年他来的时候,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袁天成想起了什么,支吾了两句说:“我过年的时候去找过他,言刚不是要出来了吗,请他关照关照。”
岑军生点一支烟:“天成啊,他又能关照什么呢?”
袁天成答不上来,心里想的一句“他还在位上”也没有说出来。
“他现在势头正好,那么多眼睛盯着,他就是有心帮也要避嫌的。”
“我晓得。”
“你要是真的想找人,还是找言刚原来关照过的小兄弟,不吃这碗饭的。”
从岑军生家出来,袁天成脑子里“嗡嗡”着“不吃这碗饭的”几个字。暑气蒸腾,衣服却冷冰冰地贴在他背上。大概就是那些做生意的吧,拿得出真金白银的,总归好过口头所谓“打个招呼”。回家后他跟林冬莹说,不用考虑岑军生的房子了,我们应该把言刚的房子买下来。
“你疯了啊?”林冬莹吼。
“就当借给他。”
“你欠他的啊?这个家不用钱啊,袁园不用钱啊?”
两个人这架吵得厉害,吵得林冬莹打电话给女儿袁园哭诉,你爸疯了,居然要去买顾家的房子。更可气的是,袁园居然说,也不是不可以,就当借他们。“你们两父女就是我的克星啊?我一辈子伺候你们,到头来纹个眉毛都不敢花钱!”林冬莹哭起来,是真的伤心了。哭够了,林冬莹也没再闹,毕竟,存折在她手上,哪个敢乱动!
又过了一个多月,顾言刚出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的时候,顾家的房子突然卖出去了。
林冬莹每个星期总有两三天在外面跟姐妹打麻将。她退休后参加了合唱团、舞蹈团、老年健步团,认识了全城爱唱爱跳的老年妇女,信息渠道也就大大拓宽了。这天,牌桌上,陈三孃说,自己侄女最有生意头脑,最近搜购了城里面好几套老房子,等着升值。陈三孃的儿子不争气,毕业了不工作只啃老,所以她经常拿这个传说中的侄女出来绷点面子。林冬莹一般都是说,了不得哦,你这个侄女!嘻嘻哈哈就过去了。但这天,不知道是不是“房子”这个词刺激了她,就多说了一句:“老房子还升值啊?那我把我们家老房子卖了!”
陈三孃一边“碰”一边说:“她买的几套里面,还真有一套就在你们那片。”
“墙外面那些农民房子?”
“不是,不是,就是你们院子里面。听说是当官当到省里面去了,后来判刑了的。”
“姓哪样?”
“好像姓付……不对不对……反正不是个大姓,”陈三孃摸起一张牌来笑眯眯,“姓顾!姓顾!”
林冬莹走了神,等了好久的一个杠子都错过了,“噗”一声把自己的三个八筒推倒,“哎呀呀,报废了。”
“我侄女说,买下来,等拆迁一量房子,一套少说要赔一百万!”陈三孃又“碰”。
“拆迁?哪点拆迁?”牌桌上其他三个人都问。
“大半个老城区都要拆!”陈三孃得意,“我侄女不是在市政府嘛……”
林冬莹冷笑道:“她这买卖可能要打水漂了。拆哪里,都拆不到我们那片的。”
陈三孃摸牌,叫一声:“自摸!”其他三个人数钱递钱,她又说:“林妹妹,你们那片是不是预制板盖的?说是预制板盖的,现在都算棚户区,统统拆迁!”
林冬莹不吭声,把钱甩在陈三孃面前:“输得老子鬼火戳!不打了!”
回家,袁天成被问得懵了,说我确实不晓得顾家房子卖出去了啊。想了想又反问林冬莹:“这下你也不用担心我想买他们房子了,还闹什么呢?”林冬莹打电话给袁园,女儿说,顾恬没跟我说啊!过了几分钟,袁园打回电话来说,确实是卖了,林冬莹高兴起来,跟袁天成说:“拆了好,我早就住腻了!”
这天晚上,袁天成想发一条短信给顾恬。短信是这样的:“恬恬,你好!望带话给你爸爸,欢迎他回来。他的根基在这里,我们这些老朋友也都还在,互相有个走动、照应。我去年大病一场,想通一个道理:活着就好!钱的事情不要顾虑,总可以解决!袁伯伯”
字打出来,袁天成盯着屏幕看了好多遍,把短信删短了:“恬恬,你好!望带话给你爸爸,欢迎他回来。我去年大病一场,想通一个道理:活着就好!袁伯伯”
手机的电从82%一直掉到30%,袁天成把短信改了又改,删了又删,最后没有给顾恬发出去。只是走去阳台上,抽了一根烟。
顾家房子卖出后,林冬莹松了口气。她报名去泰国旅游,“袁天成,跟着你省吃俭用,国都没出过!今时不同往日了。”袁天成说:“拆迁款都还没到位,你就把钱用了。”林冬莹兴高采烈试自己在网上买的新墨镜、太阳帽,“不跟你说了!”
从踏上去泰国的旅程开始,林冬莹每隔几小时就给袁园发图片,“快帮妈妈美一下。”袁园就帮她“一键美颜”“一键瘦身”让她发朋友圈。偶尔也有林冬莹跟其他团友的合影,袁园认出其中一张,是林冬莹跟章美玲。
林冬莹的说法是,章美玲得了癌症,出来游山玩水已经大半年了。一开始她看见团里面有章美玲,还不高兴得很,后来晓得她的病,倒真是同情起来。“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都晓得只有生死是大事。”同情归同情,林冬莹还是林冬莹,跟女儿说完这些,马上问一句:“妈妈和她哪个美?”
袁园于是更仔细地看那张合影。真要说五官,林冬莹是更好看些的。但章美玲有说不出来的味道,笑容、眼神、仪态都引人遐想。袁园回:“妈妈你更漂亮。”也算是实话。章阿姨更美。
林冬莹看了女儿的夸赞,连回两个“棒棒哒”。
14
九重葛贱。秉性与这方水土太相宜,不需照料就长得漫天飞舞,花开颜色也秾丽俗艳。新班子植银杏。说是进口的树苗,新城区八车道的路边三米一棵,真真的黄金大道。银杏却不喜这边多石的黄土,长得垂头丧气。直至新班子统统“双规”,个别人逃窜至国外,银杏也不曾像市民们期待的那样,绽出一地金黄,在秋的天色里闪闪发亮。
小广告刺眼。通下水道、开门锁、装家庭监控,强力胶水把小广告贴满家属院的楼道。撕不动,抠不动。得往墙上泼水,再用铁铲刮擦,才露出楼道原本的水泥墙裙来。新城区多是电梯公寓,楼道贴白底黑纹大理石砖,陌生人进楼按对讲机、向保安登记,不会有贴得乌七八糟的小广告。上楼下楼,对着电梯间铮亮的镜子自照,人似乎也光洁尊严起来。
访民倒是不变。走错路,认错门,一如既往以为这里还是政府大院的入口,聚在家属院的路口吵吵嚷嚷。喊些路人没法听懂的话。路人多是些老人。孩子们已长成,年轻人搬去更有身份的地段,院子里渐渐剩下老人。人老了,就失去性别,穿得糊里糊涂,吃药多过吃饭,也只知道过老年的生活了。
2008年的雪灾之后,这方没再那么冷过。倒是城里塔楼越修越多,小车拥堵在任意一条巷子里,夏天开始变得像蝉的叫声般灼热逼人。而只要雨又下起来,人们还是会说,下雨当过冬。如若是冬天的雨,则预示着凛冬将至。
顾言刚出来后不久,顾家就搬了回来。卖了老房子的钱,在新区买了新的公寓。有花园、有电梯。最开始,顾言刚不太愿意出小区,每天在院子里散步十几圈。后来慢慢熟悉了新区的每一条道路,还学会了滴滴打车。有一天,他突然打了滴滴,来大院敲袁家的门,说要带袁天成去吃杀猪饭。
袁天成没有像其他退休干部一样,去老年大学唱歌、打拳、写书法。他学会了上论坛。刚开始只是看,慢慢自己开始写。他的玄幻修仙武侠惊悚巨著《苗乡蛊师八千里追凶神探狄仁杰》写到了第一百零八章。
大院后来拆了大半,具体说,十二栋单元楼拆了,预制板盖的解决性住宅,都拆了。而六栋独院小楼,还有“白楼”,却是留了下来,成了活化石。
章美玲去世前,委托陈勇把自己的几本藏书给袁园作纪念。袁园翻了翻,一本里不知何时夹了章美玲年轻时的小照。照片背面写了:“似那处曾相见。天成留念。一九九九年夏。”袁园想了想,合上了书。
袁园和顾恬,则不是这个故事讲得完的了。
袁园以后会写,春节的时候,顾恬通常会来给袁伯伯和林伯母拜年。像所有久别重逢,或者初次见面,他们谈着天气,风物,世相。在袁家,四颗头颅紧密团结在带电炉的桌子周围,热热闹闹吃起来。灯光是橘色,脸是红色。过个一两天,袁园也会去顾家,拎两瓶酒,或者带两条烟,跟顾叔叔和朱阿姨拜年。顾叔叔身体还是好得很,脸膛红而亮。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和顾恬都觉得,顾叔叔可以打死老虎。
本文原载于《收获》杂志2018年第四期,经由郭爽授权发布。
作家简介:
郭爽,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曾任职于南方都市报七年,现居广州自由写作,已出版作品《正午时踏进光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