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马作品】赛洛西宾25

2020.09.05

这个故事听上去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它恰恰就发生在你我生活的这个时代,21世纪,一个科学与文明的世纪,一个本不该出现任何神话传说的世纪。为了让你能够更深刻地理解这个故事,我们不妨就把它放在中国好了。实际上这场隐秘的变局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初见端倪,到了50年代开始则成为一场席卷全球的思想浪潮,从美国中部开始,向东横跨大西洋从欧洲里斯本入境延展至中东,向南跨越墨西哥跳开社会主义国家古巴,奇怪地在牙买加发酵,继而流传进了南美。后来有潦倒的历史学家考证,这场思想实验的侵袭路线和宗教的发展有着某种奇异的镜像关系:它传染的路线和基督教早期的发展路径恰好是倒过来的。至于它是如何在亚洲的印度几经迁徙,继而克服了国境线迈向缅甸又进入了中国,尚未有历史资料给予明确的答案。我们只知道云南人在这方面做出了委实不小的贡献。不过,这和我们要说的这个故事都没什么关系。你甚至可以直接跳过这个开头——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的,大名傅广义,他父亲在地处中国长江以北某平原城市的一所科技大学工作——做的是门卫,准确地说是2系教学楼的保卫工作。2系是该大学的物理系,可能正是因为这个,他父亲才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傅广义,广义相对论的广义。不过他很早就离开了家,小时候有算命先生说他要在北边发展才能起大运,他大学毕业后确实一直待在北边某一线城市工作,但这和算命先生的话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他当时的女朋友是北方人。他们感情甚笃,谁也离不开谁,他便顺着女友的意思来了她的家乡。

在此,我们不详述傅广义之前的生活。我们将从2016年7月14日这天开始讲起,这一天世上并无大事发生,只是傅广义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剧烈的变化:他失去了他的女友方立秋。

方立秋没有死,没有失踪,他们也没有分手。实际上再有两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他的失去也并非情感层面,他们感情依然很好,如同他们恋爱以来的这六年。他们并未像别的情感历经六年的情侣那样,对彼此失去新鲜感,或由于生活消磨掉了对对方的爱。直到这一天,傅广义都觉得他这辈子不可能再像爱方立秋那样爱任何一个别的女孩,他不知道方立秋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但他觉得是。

方立秋学的是新闻传播,毕业后先是在一家传统媒体工作,后来随着报业萧条,又辗转换了几份工作,最近的一份工作是在某新媒体做编辑。虽然工作内容挺无聊,不过她不是那种心思跳脱的人,这工作收入稳定,报酬也还不赖,尤其是随着这几年新媒体的崛起——用时髦的话来说——他们公司通过创始人自己积攒的名声获得了大量导流,公司光靠广告收入就可以获得非常不错的现金流。创始人之前也是做记者出身,靠写为民请命的调查报道成为了思想界和传媒界一位不容小觑的人物,后来转型创业做CEO,也实属摸准了新世纪的传播渠道之变迁,赶上了这股风潮。他做老板之后尚保有年轻时候的理想和热情,所以对于公司内一枚普通员工突然递交的辞职报告虽有些惊讶,但也很快就批准了。

那份辞职报告非常简短,是这么写的:

 

我要辞职,我找到了我的使命,我要上天。

 

如果你也生活在这个年代的中国,你知道这听起来颇像那几年网络流传的某个热帖所标榜的思潮,或者说,一种在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疯狂崛起的中产阶级中间所鼓吹的新生活方式。这种新生活方式倡导人们从疲乏不堪、毫无意义、只为谋生的工作中出走,逃离一种世俗意义上成功体面的生活,逃离无限膨胀的北上广(北京、上海、广州。在当时,这是中国三个最大的城市,亦属文化经济的主流之都),去过一种理想主义式的生活,追逐某种遵从内心的真实而有意义的生活。

公司内的其他同事对于方立秋的突然辞职也并未产生太多的想法,首先,在多数人眼里,她只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同事,她在公司里并无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大家对她的了解也仅来自于工作上的交流和偶尔的一些聚会活动;其次,他们做的新媒体内容偏人文主义情怀,总是那些和大众相关又略高于大众思想意识的东西,不是讲一些世界各地的新鲜轶事,就是报道某个天赋异禀而颠沛流离的艺术家故事,在这里工作的人本身又都有些才能,经常就能听到某个同事辞职回家养猪之类的事情。与之相比,方立秋说自己要上天虽然是有些浪漫——浪漫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谁都不太清楚“上天”具体是要做什么,这听上去更像一个笑话——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方立秋实在是太普通了,几乎可以说是平庸,某些一直以来都自命不凡的同事不免心下揣测:她这么做就是为了出风头吧?继而又是惭愧又是嫉妒地参与了她的欢送宴会,碰杯时照常微笑鼓励,“祝你成功。”

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次稍显荒唐的离席,只有傅广义知道事情不是这么回事。

他非常了解方立秋,他知道方立秋绝无可能是那种看了几篇文章、听了什么演讲就头脑一热,想要从往日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奔赴一种新生的人。方立秋是个非常平稳的人,这平稳不是说她理智,而是说她——这么说可能有些贬义——非常平凡。方立秋的平凡从他认识她起就深刻体会到了。她从小到大都不是什么冒尖的人,也不会出什么岔子,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她虽然学的是新闻传播,但从未有过什么新闻理想。她学这个完全就是因为分数线刚好够,毕业了还好找工作,那会儿是媒体急速扩张的时候,做这个既不会很累,又足够安稳。而傅广义之所以会爱上她,是因为他也同样的平凡。

不过,傅广义的平凡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或者说,这是他有意造成的结果。这得说回到他的父亲。傅广义他爸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他是个非常有追求有想法的人。他是农民出身,家中贫困,读完了小学就在家帮农,中国恢复高考制度时也曾满怀憧憬地复习考试,但无奈落第。此后凭借个人努力学习各种谋生本事,从村里走到了县城,又从县城走到了城市——虽然靠的是娶到了一位城里姑娘,说是城里姑娘,不过傅广义他妈也就是纺织厂工人的女儿,此后女承父业也进了纺织厂,下岗热潮来临之际被买断了工龄,这之后就在家赋闲做做修补衣服的小生意。傅广义他爸本来已经在城里靠着做水电工的手艺有了份吃饭的生计,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按他爸的说法是路过那所一流学府的时候“被上帝摸了摸脑袋”,硬是放下了原本的饭碗,进大学做了个门卫。傅广义他爸没有宗教信仰,这话他一直不相信是他爸原创的。他爸这门卫做得不安分,有闲暇时间就在各个教室乱转,数学物理化学样样都去蹭一些听。尤其痴迷上了物理。“这是一门科学。”他爸会在他妈埋怨他不干正事时严肃地教育她。当然了,并没有什么成果。一个小学文化的中年人,若是能凭借在大学旁听就能一下子变成科学家,当年也就不会高考落第了。诸君放心,我们的这个故事里没有什么传奇。

唯一的结果就是他爸对自己这份没有实现的愿景落到了傅广义身上,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做一个不平凡的人,最好是一个科学家。这也实属人之常情,不难理解。1995年傅广义正在读小学三年级,这一年他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他在全校面前朗诵的时候尿了裤子,暗恋的女生后来再也没和他说过话;第二件是当时中国最著名的科学家——钱学森到访他爸工作的这所大学,不过他不是来自己做访问的,他是陪同另一个人来的,张宝胜。

读这个故事的读者可能有些还太年轻,不知道张宝胜是什么人。这没关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已经被当做上世纪一个猖狂的骗子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凭借精湛的演技和狡猾的头脑,让当时从上至下的全国百姓相信他是一个拥有特异功能的人。乃至钱学森这样的科学界人士都对此深信不疑。他陪同张宝胜来这所学校访问,不是为了学术,也不是为了演讲,他只是一个次要人物。真正的主角是张宝胜,他是来这里进行一场特异功能表演的。

傅广义他爸虽然没在学校学到什么知识,但他学到了一个非常深刻的信念,什么是科学。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中国掀起了一股对于气功、特异功能、武功等文化的热潮,从社会名人至普通百姓,全都被这股热潮裹挟其间。街头巷尾都能看到男女老少摆着滑稽可笑的姿势苦练气功。傅广义他爸非常愤慨,“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当然不是他爸的原话,而是出自三国时期曹魏思想家阮籍之口,他爸只是恰好在《读者文摘》上看到。他爸是极少数没有受到这股气功热影响的人之一,这其实颇为了不起,即便在他工作的大学,也常能看见教授带着学生不上课练功的情形,有时课上着上着,就能看到有老师双目精光爆射,高声叫道,“我终于找到炁啦!”

至于张宝胜的这次演出,傅广义他爸自然是愤怒异常,在他拿着信封表演“嗅鼻认字”的时候,傅广义他爸冲上去打了他一耳光,但很快就被人扭送下台。当时大学的校长脸红脖子粗大嚷,“保卫!保卫在哪儿?”完全不知道这个造反的人就是学校的保卫。傅广义在下台前高喊,“这人就是个骗子!”站在一旁的钱学森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一个科学工作者。”他爸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平静答。

这件事成了他们大学历史上一段很快就被人忘记的小插曲,但却成了傅广义记忆中的一场不可磨灭的灾难。待查明傅广义他爸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门卫后,学校倒是没有辞退这个有些疯癫的门卫,只是“一个科学工作者”这样的绰号冒了出来,成了那段时间校园里师生家属之间常谈的一个笑话。这件事傅广义没有机会看到经过,但是从同学和同学家长那里陆续听到了许多版本。这不是最让他感到丢人的地方,让他下定决心此生绝不按照父亲的心愿生活的事情是,他爸查明了钱学森的成长和学术经历,拍拍他脑袋说,“这人不过是搞航天造火箭的,你以后还是应该学物理,这才是科学正道。”

傅广义从此下定决心,此生要做一个普通人。

他没学物理,没学化学,没学数学,而是学了金融。当然,也没成为什么金融业的奇才,而是老老实实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一份销售工作。收入不上不下,同学中有人去了投行,有人去了咨询公司,有人创业,比他过得好的有不少,他不算最差,反正还凑活。他谈不上喜欢自己的工作,也不讨厌,对自己目前为止的生活挺满意的。虽然错过了房市的几波机会,不过也在年初贷款买了套二居室,按照他和方立秋的收入水平,还款不是太大的压力。他们本打算两个月后领结婚证,直到2016年7月14日这一天——

傅广义没有直接看到那份辞职报告,他是下班后吃饭时听方立秋告诉他的。他听后不像方立秋的那些同事那般淡定,而是脱口直出,“你要干嘛?”

“我要上天。”

“上天是什么意思?”

“就是上天啊,去太空。”

傅广义还是没有理解,方立秋只好再次解释道,“我要做宇航员。”

“你?宇航员?”

方立秋没有直接应付他脸上诸般情绪复杂的神色,而是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在她开始准备材料报考航空航天大学,同时每天去专业的健身房严苛地训练自己身体的时候,傅广义才通过电脑的浏览历史相信了方立秋不是开玩笑的:历史记录清一色全是和如何成为一名宇航员有关的网页。

傅广义惊呆了。

之后的这两个月,他们两人经历了一系列的情绪对抗,对话先是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变成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小”再延展到了“你去做宇航员了我们怎么办”。对前两个问题,方立秋都是闭口不答。最后这个问题,方立秋则没有表露出任何这个突如其来的人生决定会对他俩的关系和生活有任何影响的意思,在她看来这好像不过是她换了另一份普通工作一样简单。他们还是会结婚,还是会一起生活,她还是爱他的。

然而在傅广义看来,他的人生完全改变了。先不提如果方立秋真的成了一名宇航员之后,他俩将会聚少离多,这工作对他俩原本的生活计划的方方面面会产生什么影响的问题。他其实压根就不认为方立秋真的能成为一名宇航员。这可是宇航员啊!不是什么普通人闭眼睛拍脑门想干就能干的工作。她就是说自己改行要去做战地记者看起来都比这要让人信服。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不认识方立秋了。她好像突然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他阻止自己这么去想——走火入魔的疯子。

实际上他想到了他爸。

他知道自己失去方立秋了。随着她那份越来越坚定的决心,和每日专注于训练自己的行动力,他对这份认识也越来越确定:他的失去是超越简单层面的。她虽然没有离开自己,但他们已经不是一类人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超越了方立秋对自己的爱、甚至是她对自己的认知而出现在了她的心里。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想到,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力量突然改造了方立秋,使她变得不是自己了。

而他必须查出来,到底是什么力量。

 

日子一天天过去,傅广义的调查尚未见任何成果,他甚至连方立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突然扭转心性变成一个陌生人都没搞清楚,在他看来这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像是——用他爸曾经的话——“被上帝摸了摸脑袋”。她是突然受到了什么蛊惑,听了什么人劝、读了什么书、或是这其实是深藏于她内心的一个隐蔽的想法,不断酝酿发酵,量变产生质变的结果,他没找出一点影子。在他找机会和她深谈、从她的父母和亲友那里获取信息、他们甚至一块儿去看了心理医生之后,他都没能得出半个说服自己的结论。无论他怎么问,方立秋的答案始终非常简单,“我就是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感。”

“为什么不是别的?为什么是宇航员?”

“没有为什么,梵高为什么要去画画而不是做个数学家?”

对话总是这般,翻来倒去就是这么几句,没有更深刻复杂的心理动因。有一次方立秋甚至反过来盯着他,“我觉得你也应该去找找自己的使命感?”

“什么使命感?”

“这你得问自己,你这辈子难道真的就只想做个销售员?”

这话傅广义听了觉得耳熟,“我不做销售员难道要去做物理学家?”

方立秋认真地看着他,“也许你真正的使命就是做个物理学家。”

傅广义气愤难耐。

他知道在方立秋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倒是她提梵高给了他一丝灵感,不是也有个著名的画家在他四十岁之际突然逃离原本的生活,放下一切,去一个孤岛做一个画家的么?那画家叫什么来着?傅广义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太多超出常识之外的知识,但是由于他对方立秋的爱,或者说在他发现这份爱即将走向死亡的时候所产生的绝望,他开始不惜一切试图搞清楚这其中的关键。

两个月后他们没有如约去领结婚证。不是方立秋的决定,是傅广义做出的选择,他不想不负责任地对一个他突然失去信任的人许下毕生的承诺,也可以说,他害怕。

“你先准备宇航员的考试吧,结婚的事以后再说。”

“随你。”

这之后傅广义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寻求答案。他想找回自己的未婚妻。

 

就在傅广义试着从一切途径调查未婚妻离席事件的同时,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在发生着类似的事情。它们看起来没有任何联系,但究其根本又十分相似。我们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人,为了让你把这件事看得更加清楚,不妨就也把这个人放在中国。不过,由于这个人太过知名和重要,而且又是存在于你我生活的当下,我们必须给他取个化名,就叫他谢迟好了。

在傅广义他爸生活的那个年代,高考恢复那两年对于很多平民百姓来说是一次重要的翻身机会。谢迟就是抓住了这个机会的人之一,也许是最成功的人之一。

我们无意在此赘述谢迟是怎样获得了如今的财富、权力和地位,关于此的著述很多,大多会在书店的励志类柜台被你看见。可以说,谢迟是最能代表这个时代的一个标签。和大多数最顶级的成功者一样,谢迟身上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勤奋、智慧以及坚定的决心。从小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一个不普通的人,准确地说是一位领导者,而且他知道自己能做到。这其间他曾犹豫过是否从政——不用怀疑,如果走这条路他也一定会成为当今中国政坛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最终选择了从商。这么做让他的人生规避了许多风险。

谢迟对商业的敏感性主要得自于他对数字的敏感,就像6岁起就会通过转手卖百事可乐赚5美分的巴菲特,谢迟从小对如何攫取财富就有天生的洞察力。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这份自信在他年轻时就给了他一票拥趸,愿意将自己的钱交由他管理。他没让他们失望。他的崛起非常惊人,如若不是回头去看,你不会觉察到在中国快速发展的这三十年,会出现这样一位人物。现在说什么都显得事后诸葛,无数年轻人手捧他的传记就像中关村大街上穿格子衬衫的人手捧《乔布斯传》,试图从中发现些什么,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乔布斯。但他们终将一无所获。

谢迟对于这时代的人不仅是一个浩瀚商业帝国的领袖,也是一位精神偶像。对于在他庞大的公司体系工作的人,就更是一位无法替代的领导者,或者说,一位精神上的父亲。固然不是每一颗螺丝钉都能有同他一起工作的机会——多数人甚至根本就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他们主要通过媒体得以了解这位商业巨擘,但在他们心中,他就在那儿。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谢迟突然决定放弃他的商业帝国时,集团上下是何等的恐慌。对他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国之主突然宣布退位。

这次事件的发生并非无声无息,谢迟毕竟不是一个普通人,不能提交一封辞呈就此抛下一切不管。董事会最高的几位领导是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谢迟秘密召开了一次会议。这之后,多番劝阻无效,相关人员才开始自上而下着手准备谢迟离去后的种种安排。到了消息公布的那天,所有员工和新闻媒体是差不多同时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无需赘束此番离任对于商界、政界乃至全国普通百姓造成的影响,谢迟开创的商业帝国深入普通人的生活,就算你没有觉察,也肯定使用过他的产品、享用过他的服务。一个健康运转的公司不应由于最高领导者的离席而造成什么过于巨大的影响,但由于是谢迟,情况变得不一样了。股票骤降、公司估值大幅缩水等事实上造成的价值改变不说,他的离开引发的海啸最关键是精神上的,一个没有谢迟的企业帝国对于身处其间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追随的价值?

为什么?

所有的人都在问,这是为什么?

紧接着的问题是,他要去干嘛?

谢迟所公开发表的最后一次演讲并不简短,在社交媒体上的视频显示长达1小时05分。地点在公司总部所在地的演示大厅,可容纳三万人。以往这里是公司发布新产品或开重要发布会的地方,这是唯一一次谢迟用来做私人演讲。他虽然是公众人物,时常接受采访——就在不久前他还同韩国总统进行了会面,他下属的集团是对方此次来访考察的其中一环,但他几乎从不在采访或演讲中谈及自己。在他做最后一次公开演讲之前,所有人都满腹疑云,期待能从这次演讲中获得什么——他们中的不少都做好了聆听一次震撼心灵发自肺腑的自我剖析的准备,也许这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他将近六十岁的时候突然获得了什么神启准备献身崇高,或是功成名就人生知足准备退位隐居,要么就是他累了,仅仅是累了而已。

他们做好了这种准备:无论他给出的说辞是什么,他们都将深信不疑。

然而这次演讲的主要内容依然是围绕公司主体的,与其说谢迟表达的是自己的人生理念,不如说这是他一直以来所力图建立的企业品牌精神核心。效果自然是非常好的,当然也穿针引线引用了他自己成长道路上的一些事例,最后的总结是,“找到自己的使命,然后全力出发。”

镜头显示不少人热泪盈眶,而且不是提前演练的结果。

谢迟在视频最后十分钟还说道:“我希望这个公司是独立的,它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即便我离开了,它也能有自己的独立精神,继续发展下去,当然,这需要你们在座每个人的努力。不过只有当你认同你的使命和它完全一致,我才希望你能够留下来。”

这段话在之后被解释为谢迟离开的原因,也可以和古代很多贤明的君主礼让退位的事例做比较,无论是公司的员工还是外界的其他人,都为谢迟此番颇有大将之风的举动感到感动,乃至惭愧。于是,这第一个问题看似得到了解答。

第二个问题则再也没有人知道答案了。

因为这次演讲之后谢迟就消失了。完全的消失,甚至可以被定义为,失踪。

谢迟的失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多数人看来,他不过是从公共视野中消失。即便是谢迟最亲近的那几个人,也都怀疑他是不是仅仅在开个玩笑,跑去荒山野岭隐居,或是到国外什么地方休憩,也可能就是懒得回复消息,大隐隐于世,总之不过是寻求一段时间的清净。于是,他的失踪没有被当做一般的民事案件来对待,这也超出了常规系统的调查范围。最主要的还是,谢迟把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帖的缘故。

真正为此事感到害怕的是他的妻子,任晓清。

可以说任晓清并不了解她的丈夫。同床共枕几十年,她可以确定谢迟是个非常称职的丈夫,不碰烟酒、不好女色、照顾家庭、性格温和,如果说他们的婚姻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们没有孩子。问题出在任晓清,但谢迟并无任何不满。他俩的生活一切都很好,可她仍然觉得自己不了解这个人。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任何一个人,像谢迟一样对于自己所要做的事有着这么强大的信念,或者说痴迷。她也没见过其他人像他这样几乎没有任何别的爱好。所以她一度怀疑自己之于谢迟的意义:他真的需要她?不过她知道这是自己要求的太多了,属于非分之想。她唯一知道谢迟之于自己的意义:如果没有他,她没有任何生活下去的意义。

谢迟失踪一月后,任晓清掉了十斤体重。尽管别人再怎么劝慰,她知道谢迟一定是出事了。“这肯定是他有意的,你看他安排好了一切,不就是为了……”旁人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总不能说“就是为了失踪”,他们说的有道理,无论谢迟去了哪里,这肯定是他有意促成的,绝非什么意外。

但任晓清觉得十分恐惧,虽然谢迟平时不常和她交心——这主要是夫妻多年,哪还有什么衷肠可诉?可谢迟人间蒸发总不能一个招呼都不打吧?她觉得一定是出事了。

谢迟失踪三月后,公司已经开始重回正轨,此次事件也在社交网络上被人淡忘,谢迟的密友则大多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重新出现,再带着从哪儿挖掘来的第一桶金。

而任晓清决定开始动用一切手段寻找谢迟。

 

这两起事件看上去没有任何关联。傅广义的女友方立秋和任晓清的丈夫谢迟,这两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人生轨迹也从未发生什么交叉。他们虽然都是突然扭转了人生,但一个要做宇航员,一个直接失踪了,看上去也着实不搭界。实际上,如果你把世界上同时正在发生的类似事件的当事人,在一张无限放大的世界地图上按上大头钉,你会发现它们的密度虽然在地理上呈现不同的状态,但彼此之间的的确确都是独立的。这就是为什么很少会有局外人把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继而推测出在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不过,我们的这个故事要讲的不是这个隐秘的世界,而是被步入这个新世界的成员所抛下的那些人。

傅广义和任晓清在一年以后相遇了。在讲述他们的相遇之前,我们得提到第三个人。这个人说不上有名,但也并不普通。在气功热流行的那个年代,此人以“打假先锋”这个名号时常出现在民间的口头传闻中,尤其以揭露张宝胜的伪科学表演而闻名。他自然不像傅广义的父亲那样“无知无畏”,而是实实在在毕业于高等学府,从事科研工作,只是说不上有什么太高的成就罢了。如果他再晚生那么二十年,就会成为如今社交媒体上的意见领袖。然而那个年代既没有网络,通信又不像现在这般发达,他打假这一事业的辉煌时期也就是张宝胜刚被定性为彻底的骗子,全国的气功热陡然消逝那一会儿。他成了民间揭露伪科学分子的知识精英,在各大报刊上出了好一阵风头。不过随着张宝胜等人的迅速湮灭,也就随着时代的洪流被人们迅速遗忘了。

此人名叫王全忠,出身于一个潦倒的知识分子家庭,祖上三代举人,到他爸这一代本好好在学校做老师,结果文革时被打为右派,属于真正的“知识改变命运”。所幸这并没有影响到下一代,王全忠还是按部就班念书上学,毕业后分配到当地科研机构。王全忠对于科研这件事天生没什么热情,倒也不是干不下去,那会儿有这么个铁饭碗,已经是人人羡慕。不管是对科研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不是特别有热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干的是什么,于是就这么干了下去。直到全国气功热来临,王全忠一开始只是出于一名普通知识工作者的反感——他平时在街头碰见摆摊算命的,就会故意上前先佯装路人入套,再择机揭露对方的把戏,让对方下不了台,每当这时他就会感到一股说不出的舒心。在这方面,他可谓颇有实战经验。全国人民苦练气功之际,王全忠先是由着这个习惯,把来单位宣传推销气功的师傅骂了一通,感化教育其一番,竟然颇有成效,对方大彻大悟决定重新做人。此事给了王全忠一个很大的激励,他也突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苦学多年的意义究竟在何处了。传道受业解惑这帽子太大,阻止歪门邪道大行其道至少能算他一份力吧。在他二十六岁之时,终于感受到生活的热情了。

然而以当时全国上下百姓之癫狂,他一个人的力量不过是螳臂当车。他又不过只是个科研单位小小的研究员,如何能够阻挡这股龙卷风般的浪潮呢?早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游击战之后,王全忠见收效甚微,不得不从长计议,深思熟虑,改变了他的作战方针。擒贼先擒王,他决定看准一个目标,进行狠敲猛打。严新、张宏堡、田瑞生、海灯法师、张宝胜都是那时候风口浪尖的风云人物,在他细细研究每个人的生平和发迹路线后,他锁定了张宝胜。

他会选择张宝胜,原因可能仅仅是此人和他年岁相仿,也或者是因为——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交代一个情况,王全忠并不是一个讨女性喜爱的人,到这个岁数还没有和女性发展过什么两性关系,也没什么朋友,一方面是因为他相貌有些缺陷,背天生内驼,坐下来看着没什么问题,一旦走起路来就显得颇为佝偻,再加上他视力有些障碍,平时不得不戴着一副墨镜出门,因此看上去不仅不像个高知分子,倒比那些搞封建迷信的盲流更像是个算命先生。有好几次他甚至真的被街头摆摊坑蒙拐骗的认作是同行,他们没觉得这是一个科学打假工作者,还以为是同行上门踢馆来了。这也让王全忠更加气恼。张宝胜呢,他风度翩翩,相貌谈不上俊朗,但配上公开亮相时刻意打扮的衣着,显得气质过人。当然了,从古至今,无论你是真正的伟人还是一个骗子,总要有些过人的人格魅力才能让平凡百姓拜倒。王全忠自小由于外表不佳有些自卑,也导致他的性格古怪,容易偏激,当他头一次在现实世界看到张宝胜,先是被对方文质彬彬的大师气质所震撼了一把,感到自惭形秽,紧接着这股自卑混合着嫉妒的情绪就转而被自己的使命感放大扭转,变成了一股个人英雄主义的情结跳了出来:普天之下只有我才能克制这个家伙。

这之后,王全忠生活的重心逐步转移到了打假事业上,他像个克格勃一样紧紧盯着这位“大师”的一举一动,探听他的一切生活路径,张宝胜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在张宝胜宣传表演的时候,就想尽办法混进去,揭露破坏他的那些把戏。当然,成功的时候很少。他大部分时候都无法靠近张宝胜,更别提破坏他的法力,只能在外围游说蜂拥而来的普通看客。他们一开始还会认真听他说两句,很快就把他当成一个疯子来处理。王全忠逐渐有了一些名气,但倒不是他的打假工作多么有成效带来的,仅仅就是他这些举动本身的效果。

张宝胜在钱学森的陪同下去傅广义他爸的学校表演时王全忠也在现场,他亲眼目睹了傅广义他爸是如何冲上去给了张宝胜一个巴掌。虽然没有造成什么直接的危害,但这件事给了王全忠一个不小的刺激。“这人是谁啊?胆子居然这么大?”他听见周遭的人议论纷纷。这事儿让王全忠认识到,苦口婆心大费周章地讲道理,可能还不如一个巴掌来得奏效。

当傅广义他爸被扭送下台,穿过人潮,路过他身边时,他不知怎么冲他说了句,“老兄,精彩。”傅广义他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接着被扭送向前了。

王全忠自然很快就把这个人忘了,那会儿气功热已经逐渐偃旗息鼓,他去不少地方都能撞见几个异见分子,傅广义他爸却牢牢记在了心里。那一瞬间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的时刻。他打张宝胜的时候没觉得,回答钱学森“我是一个科学工作者”的时候没觉得,唯独这个时刻,他受到了激励。

我们这个故事发展到后面,王全忠和傅广义他爸有过几次差点儿就要打交道的时刻,有一次甚至面对面相遇了,当时傅广义只是潦草地介绍了一番王全忠的情况,“这是我在互助协会认识的朋友。”两人谁都没想起来他们在几十年前就曾见过,也没机会深谈发现人生这个奇妙的巧合。

再说王全忠。1995年其实已经是张宝胜大师生涯最后的辉煌,人们逐渐从这股狂热中走了出来,各个大师也一个一个遭到扒皮、揭穿、重新定性,很难说谁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一切就像历史上无数次的集体无意识事件一样,兴起、狂热、湮灭,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这短短十余年啼笑皆非的历史,也很快就融入了过去,被新的时代洪流覆盖,逐渐被人遗忘。再也没有人记得张宝胜是谁了。

至于王全忠忽然成为那一年的打假劳模,昙花一现般出了阵名,也不过是时代在那时需要树立一个典型,来宣布这场闹剧的终止。王全忠正统科班出身,又对此事着实付出不少心血,甚至丢了工作,打假近十年,没有任何收入,还得靠自己省吃俭用的钱走访全国,拿他作为典范实属再应当不过。这事儿消停以后,原先的科研单位重又向王全忠伸出了橄榄枝,王全忠拒绝了。倒不是因为这时候争先恐后找他的单位、机构和个人很多,他看不上原先这家地方小研究院,而是他觉得自己如果因为这个接受了什么好处,就显得他打假的动机并不单纯。事情发展至此,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不是口头意义上的使命,而是他没有回头路可选也没有别的任何路可挑的命运。

就是这样,他抛下了人生其他的可能性,决定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可张宝胜已经倒台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在王全忠看来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他这么想是对的,这场闹剧的问题并不出在这几个伪大师身上,也不是因为当时中国大众的文化素质不高——即便是教授,不也热火朝天的投入其中吗?按照社会心理学的解释,这属于从众行为,从希特勒屠杀犹太人,到证券市场的狂热投机,各时代各领域总能发现类似的事件。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定义这些事件的主体参与者为乌合之众。这类运动永远不会真正消失,永远都在伺机而起。但王全忠只想对了一半,他觉得这个运动没有真正烟消云散,是因为张宝胜还没有死。

张宝胜倒台淡出公众视线之后,可能只有一个人还在关注他之后的动向,这个人就是王全忠。这个时候想要搞清楚张宝胜的情况,反而远比他活在大众视野里要容易许多。也是因为王全忠的地位得到了官方扶正,当他打电话给张宝胜原先的身边人——现在他们大多都和此人撇清了干系——询问张宝胜的下落时,很快便得知张宝胜这之后去了哪儿。他当然并不是立刻变得落魄不堪,而是先继续在小范围的推广他的神力,安定一小撮亲信和追随者的人心,继而秘密地住进了某研究人体特异功能的研究院,被隐秘地保护和供养了起来。为了让你能够顺利看到这个故事,我们无法在此透露更多。

虽然张宝胜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难以接近,要和他直接接触还是相当困难。王全忠通过官方渠道三番五次提出这个请求都遭到拒绝。“大师累了,想清静地度过往后的日子。”“你都已经获得你想要的了,还要怎样呢?”“不行,绝无可能。”得到的都是此类答复。

如此过去了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期间王全忠什么也没做,一开始那些邀请他工作、上电视台演讲、出书写作打假经历的,也都慢慢消失了。王全忠的生活早已恢复到一个普通人的状态,他既不重新找工作,也没有继续在打假这条路上开辟什么别的门路,自然,也没有结婚成家。他靠一份最低保障金和父母偶尔的接济过活。张宝胜待着的研究院开始还常能收到这个人的电话和来信,言辞激烈,后来来函就渐渐少了,语气也变得平和,“我只是想和他聊聊。”

王全忠的状态看似可怜,不过究其本质可能和生活在这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太多区别。只是活着。

如此又过去很多年。

终于有一天,那天王全忠正在家里吃饭,伙食很简单,青菜豆腐、蚕豆炒蛋和前一晚剩下的水饺。家里的电话响了,这时已经是2007年,智能手机即将登场,然而王全忠连一个傻瓜手机都没有。“喂?是王全忠吗?”“我是。”“宝胜大师愿意见你一面。”“什么?”王全忠愣在原地,那头顿了顿,接着补充了一句,“他快不行了。你不是一直想和他聊聊吗?”

王全忠可能是张宝胜临死前见的唯一一个人。他等了几十年,其实早已忘了当时要见他的初衷,时间磨平了他的心性,时至此刻,他想,我要和他聊什么呢?

不过,王全忠还是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赴约了。地点在一所医院,实际上属于临终关怀性质。王全忠穿上了他最体面的衣服,剪了个头发,他觉得这是对一个毕生最大的敌人的尊重。

有关此次会面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王全忠从张宝胜那里得到了一个关键词,赛洛西宾25。此后不久张宝胜与世长辞。他死的时候王全忠既不高兴,也不觉得难过,而是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说不上来这股爬遍全身被阴云笼罩般的感受叫什么。事实上,他觉得他死了。他也死了。

就在这短短一刹那,他抓住了那个念上去颇为拗口的词,赛洛西宾25。他感到这是一棵救命稻草。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我们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

赛洛西宾25是一种从天然植物中发掘经过人工提纯后的化学物质。使用它的人虽然效果各有差别,但大多反应此种物质会让人出现感官放大、思维敏捷乃至体验到宗教感的症状。一次使用剂量一般在50-300μg,持续时长约3到8小时。包含此种物质的植物由来已久,可能是地球上出现有机生命体以来最早的植物物种之一。当然,在此我们对它不做更详细的介绍,这可能会让你感到厌烦。你只需要知道在人们尚未获知这种物质的价用之前,就已经在无意识地使用它就好。它在古代中国也流传甚广,只是除非你有意识且大量的使用它,它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很多误食这种植物的人,不过以为自己是经历了一场梦。有人开始发现它的真正价值,并有针对性地使用它的时候,它多了一个名字,着相剂。

它会被如此命名,是因为服用它的人,会在感到身处异境之时,看清世界的本质,收获有关自己的真实认识,它让人领悟到什么是意义所在,从而让人在效用结束后记住自己的领悟,走向新的世界。这么说对于没有使用过它的人来说还是有些过于虚幻了,你可能很难理解和信服。这就是为什么当傅广义、任晓清和王全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也依然很难相信这就是真相,很久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第一批因为着相剂而改变人生的人起先是惊喜,想要说服更多的人尝试它,“朝闻道,夕死可矣。”其中一位颇有智慧的人如此向他的亲朋好友推广,然而他们立刻发现了阻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有尝试一个未知物质的勇气,多数人觉得这只是一种巫术。而真正懂得如何使用着相剂的人又往往是最有知识的那些人,他们的亲友不相信他们会突然变得如此无理性,只会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如果你细心研读典籍,你大可以发现有关着相剂的点滴记录,只是这些无心中记录下有关它的使用者和使用情况的人,也压根就不知道他们记下了什么。

其次,并非所有使用了着相剂的人都可以因此而获得领悟,他们也许也获得了一些领悟,但这并没能改变他什么。这不难理解,不是在每个人面前放一本《天龙八部》,他都能成为一代宗师。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类人才能因为着相剂而获得彻底的顿悟,但他们往往具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对于生命的热爱,对世界的好奇,和依稀保留有的一些纯真。我们并非试图为这类人贴上正面的标签,也绝不是鼓励任何人效仿他们去使用着相剂,仅仅是做一些客观的描述。实际上,没有因为着相剂获得任何改变的人远比这类人多,虽然这种化学物质对于人体本身不具有什么危害,但也不能阻止一部分人将其作为娱乐品使用,继而沉迷其间,浪费生命。

再有一点,这些发现了生命的真谛,力图让自己的人生为某种使命而努力的人——既然他们大多都极具智慧——不免开始进行更深一层的反思:1,每个人的顿悟各不相同,但既然有人顿悟之后愿意行善,那么必然有人会发现自己的使命是作恶;2,一个人如果本来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忽然有天愿意为某种事业而献身,这不是坏事,但假使有人原本做的事情就很有价值,着相剂却让他去做一个无用之人,那是好事还是坏事?3,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应当让至少是他们的同类,越早使用着相剂越好,因为这是一条让人快速发现生命意义的捷径,你不用浪费大半辈子做那些无用的努力,立刻就能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但另一些人则认为这么做实属作弊,他们无法忍心看着那些没有使用这条捷径的人,在错误乃至迷茫的道路上耗尽一生。

这只是其中的一些问题。当他们想到这些问题后,事实很快便对他们的想法做出了验证:他们中的某位,本是一位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却突然起了从政的心思,投靠了外国,从此众叛亲离;某位一朝之君,在国家危难百姓贫苦之际,却放下国事,专门做些雕花勾栏的木匠活计,无心打理朝政;至于这最后一个问题,则直接导致了原本彼此认同的这类人,由于不同的理念而四分五裂,形成了更细的门派,从此再无来往。

我们这里说的只是同时代同国家的这么一小批人。若要拷问着相剂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发展,你会发现它们惊人的相似。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经历着同样的过程,发现、使用、反思、分裂。至于有关使用者的案例情况,更是极其复杂,远超最早这批人所设想到的种种问题。那些最聪明也最富道义的使用者终于意识到,虽然无法将着相剂对人的影响定性为正面还是负面作用,但它毫无疑问是个危险的东西,并不能毫无控制地推而广之。这就是为什么包括你在内的大部分人,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个东西,也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批使用者从古至今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那些使用者,不管是被叮嘱,还是出于自身的觉察,不管是出自善意的动机,还是不想让人获取这条秘闻,他们都意识到这个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关于着相剂,所有使用者唯一的共识是,它的确是一条捷径。不管你是在人生的何时使用了它,你都能因此走上一条距离终点最近的道路,哪怕你此前的人生完全是白过了。

 

随着科学世纪的来临,有关着相剂的研究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理性,现在,人们可以客观而公正地给予它一个评判。不过,这并非我们这个故事所要说的主旨。这些研究基本围绕使用者进行,很少关注那些和使用者有关的人因之受到的影响。我们在此列举了三位中国使用者的身边人,正是扩大有关赛洛西宾25的案例研究,使你看到更多的一些东西。我们不带有任何倾向性,在此只是简单陈述他们的生活变动。其中,我们主要想说的还是故事开头的这个人,傅广义。

 

傅广义明白是什么真正改变了女友方立秋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这期间他几乎就要放弃未婚妻,试着让自己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但他又找不出任何理由。方立秋以惊人的意志力顺利考取了航空航天学校,和一帮小自己十岁的学生重新坐在了大学讲堂里,这本身已经让她身边的所有人刮目相看,他父亲除了对宇航员这个选择有些咋舌(这来自于他早年对钱学森的偏见)之外,也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感到吃惊,继而是满意。他一直对儿子未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做一个不普通的人心怀不满,没想到在儿媳这里得到了找补。他甚至非常担心他有没有资格有这么一位儿媳——他担心方立秋会转而嫌弃自己的儿子配不上她。方立秋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思,她一如既往地对他们二老很好,也就可以想见对傅广义也维持着之前的态度。

只有傅广义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他觉得他和方立秋已然形同陌路,却又实在找不出什么说法。就是在这时,他知道了赛洛西宾25这个东西。

赛洛西宾25的使用者虽然不会因此而结盟——他们往往都是因缘际会得到了这个东西,上线又总是来自不同的理论门派,在现代的传递就更是随着互联网等新兴媒体的出现而变得极其复杂,再加上他们除了都获得了人生使命之外,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并且,他们的使命又各不相同。不过,这些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自己身边人的人,却形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它有点儿类似匿名互助协会。一方面,互助协会会帮助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陷入困境的人了解真相,另一方面,这些人也会就自己遇到的问题进行倾诉和慰藉。傅广义就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遇到了王全忠主持的互助协会,在听取了他的描述后,王全忠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发生在方立秋身上的事,傅广义便被他拉入了这个互助协会。

不用多说你也知道了,在张宝胜死后,王全忠致力于研究赛洛西宾25和有关它的一切,在那次和张宝胜的谈话中,他只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张宝胜的回答就是这个名字,赛洛西宾25。在当时他完全不明白,随着此后多年对此的调查,和对那些使用者及使用者身边人的走访,他逐渐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虽然仍然对这个东西是否能促成一个人对自己的一生达成某种坚定的信念、或是信念的突然转变感到半信半疑,但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真相的附近。

傅广义一开始也觉得这个神话传说般的事情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在加入了互助协会,发现居然有这么多的人经历了类似的事之后,也被慢慢说服了。协会里的人形形色色什么都有。有像他这种的普通百姓,也有——谢迟的妻子任晓清这样颇不寻常的人物。当然,团体与团体之间也有阶层差异,那些更重要的人的身边人,会自发组成他们那个阶层的组织。像任晓清这种人会和他同属一个协会,只是因为任晓清自己出身普通,并无任何事业可言,而她的性格又平易近人,从不会觉得自己因为丈夫就和别人怎么不一样了而已。

协会定期在市南角的一栋大厦里举办聚会,有些茶水、咖啡、饮料和小吃之类的东西,成员们来这里交流彼此最近的变化,或是欢迎新成员的加入。协会主要依靠成员们自发的赞助维持必需的开支,主要由王全忠负责管理。

不过,就算是在同一个协会,每个人所持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加入协会只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倒不觉得这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他们可能还对亲人的变化感到十分欣喜,在知道发生什么之后就更加报以理解和支持的态度。有些人,比如说像傅广义和任晓清,则因为亲人的变化感到非常痛苦。知道真相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慰藉,他们反而会更加绝望:这说明他们无论如何是无法扭转身边人的态度了。还有些人,知道事实后跃跃欲试,也想体验一下赛洛西宾25,动机各不相同,具体是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就算是因此感到痛苦的人,其痛苦程度也不尽相同。任晓清至今无法找到谢迟,比起其他知道自己的亲人去做了什么事的人来说,她连谢迟使用赛洛西宾25之后想要干嘛都不得而知,只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想象中。协会里的另一个人,他的儿子原本是个游手好闲常常作奸犯科的混混,他为此感到头疼不已,常恨自己没在儿子小时候掐死他,在使用赛洛西宾25之后,他的儿子大彻大悟选择了自杀。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悲痛欲绝。还有一个同傅广义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新婚未满三月,丈夫因为服用赛洛西宾25而决意遁入空门,留下一纸离婚申请。

比起他们来,傅广义感到自己的痛苦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的未婚妻既没有死,也没有失踪,也好端端地在他身边,而且她也没有去做什么不好的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别人既不理解傅广义的痛苦,就连傅广义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是因为什么而觉得“失去”了未婚妻。只是在获知事情真相后,他更加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他和方立秋已经是两类人了。

此外,互助协会对于赛洛西宾25的态度也分为两大派别,一派对于赛洛西宾25持坚定的反对态度,他们认为这种药物对于人生的改变是好是坏先不说,首先这种改变是不可逆的,这就足以遏止他们的好奇心。无需说,这一派的多数人都遭至了亲人改变的负面影响。另一派认为赛洛西宾25并非不可接受,由于那些遭遇了痛苦的人存在,他们当然不会将自己的态度表现地过于明显,不过他们中的不少的确非常渴望也能借由赛洛西宾25改变自己的人生,或者仅仅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在后一个人群里,有位名叫赵奇的年轻人就是那些渴望尝试赛洛西宾25的人之一,他还是一名大学生,学的是中文。他是因为自己高中时代的好友而来到这个互助协会的。他的好友本和他一样热爱文学,却在高考前三月决定改考数学系,无论老师如何劝阻,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我突然发现了数学的美。你不觉得数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吗?”对方问他。他自然无法回答,因为就在一月前,对方还告诉他“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然而他的好友以吃惊的成绩考上了原本要报的那所学校的数学系,两年后又以优异的成绩去了国外的大学交流。他们俩本来都是资质普通的学生,也未见得有多努力。在使用赛洛西宾25之后,好友虽然并没有智力上的提升,却对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清晰的目标,不浪费一点时间在别的事情上。目睹这种转变,赵奇非常动心。在互助协会的这些人里,他是头一个意识到赛洛西宾25可能是一条人生捷径的人。他原本模模糊糊的梦想是做一名作家,但又觉得这条路十分艰难而犹豫不已,此时,他非常渴望赛洛西宾25能够给他指明一条道路,好让他在进入社会之前确定自己的人生方向。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人有同样的想法。此人名叫徐兮,非常巧合的是,他正是谢迟公司的员工。徐兮在IT部门做一位高管,年纪三十五岁。任晓清加入协会的时候他已经在了,他完全没想到董事长夫人会出现在这里,虽然他已经隐约猜到谢迟离任的原因没准儿也和赛洛西宾25有关,不过任晓清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对方自然也不知道他就是丈夫公司的员工。徐兮找到这个互助协会不是因为身边人服用了赛洛西宾25,而是受到了一位大学同学的撺掇,对方在知道了赛洛西宾25这样东西之后就一直想进行尝试,也经常搜罗各种资料和徐兮进行讨论。那同学是搞音乐的,艺术家,本身就对这类新鲜而神秘的事情感兴趣,徐兮也难免受到些影响。不过他倒是从来没想亲自尝试过什么。直到他到了三十五岁,人生来到了一个关卡,事业不高不低,家有妻子孩子,婚姻关系却近乎破裂,他也一点儿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做这个纯属谋生。每天挤地铁回家时他都无比绝望,他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中年危机,然而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已经三十五岁了,总不能放弃眼下这份工作和那么多年的行业经验,突然做个别的去。而且他也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是这样,他想到了赛洛西宾25。他有意寻找并加入了这个互助协会,想在这里待下来,先看看那些使用者都发生了什么,再伺机寻找获得赛洛西宾25的机会。

这些想要尝试的人,其实心中都还有一个隐隐的想法,谁能说赛洛西宾25就一定会让你扭转人生志向呢?也有可能当你使用它,发现看清了生命的真相,领悟了人生的意义之后,原本从事的事情就是自己真正想做的。

从逻辑推断来看,这可能才是赛洛西宾25使用者使用后最主要的状态,而这种案例没怎么出现在互助协会里,是因为他们的改变无非是变得更加意志坚定,这变化难以令周遭人觉察而已。多数人生发生扭转的案例,都是原本一个并不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或是随波逐流,或是迫于各种压力走到了人生的某条路上,他们突然间找到了真正的使命,才显得变化剧烈。像谢迟这样从小就明确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之后,突然人间蒸发的,实属极个别案例。

不过,谁也没想到协会里第一个进行尝试的人竟是王全忠。而且,这个消息是伴随着他的死讯一并被大家得知的。

 

说到这,我们不得不再次把时间拉回至王全忠和张宝胜见面的那天。那一天,当王全忠做好了一切准备,向这个斗争毕生的敌人发问,问一问他做这些事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时,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给自己的答复竟然是年轻时获得的一个药物决定的。“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应该做点什么好,直到着相剂给了我答案。我看清了,我是一个带着七彩祥云的人,我是一个领袖。如果我生得早些,我就是穆罕穆德。”

王全忠当时只当张宝胜说的是疯话,直到他对赛洛西宾25进行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张宝胜所言非虚,不管这个人认识到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的的确确会对此产生难以名状的强大信念。在这个互助协会,没有人觉察到,其实王全忠才是他们中最痛苦的那个。

一个人耗费了人生大部分的时间,抱着一股英雄主义的信念同另一个人做斗争,到最后却发现对方既非存心作恶,也不生性如此,而仅仅是被一个小小的药剂所决定。张宝胜一生自然非常充实,尽管他是个骗子,但他自己却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而且认为这就是他的使命所在。他呢?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活?他信仰的人生价值陡然间崩塌了。

越是相信赛洛西宾25的作用,王全忠就越是痛苦不堪。他感到难以面对过去的如此漫长的毫无价值的人生,往后的人生也不知该如何走下去。他会操持这个互助协会,实际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支撑,好让他不至于崩溃。

他不是没想过也服用一发赛洛西宾25,他甚至早就得到了一颗。那些使用者并不都拒绝透露药物来源,他们中的某些也一直试着找到可信之人推广。王全忠作为协会负责人,和这些人当然走得更近。其中有一个来自西南边境某省的朋友,就是赛洛西宾25的推广者之一。王全忠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喊他老黑。他和王全忠年岁相仿,是赛洛西宾25在中国的早期研究者之一。他组织着这么一小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负责甄选合适的使用者,并提供药剂。

差不多五年前,王全忠就获得了一颗赛洛西宾25。但他一直非常犹豫要不要使用它,一方面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极度后悔,希望能从赛洛西宾25身上得到一些解答,另一方面,他又怕赛洛西宾25给他的答案果真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年可以走了,获取捷径只会加重他对此前生活的悔意。

这之后,随着协会的人越来越多,他目睹了各种各样的人生,心态也渐趋平和。人人都有自己的困境,这让他不再那么难受。于是,他终于决定试一试赛洛西宾25。

前面说了赛洛西宾25对人体没有医学上有临床验证的危害性,除非是在剂量大到某个正常人压根不会去使用的数值之后,才可能造成人的死亡。至于历史上发生的一些赛洛西宾25致死案例,都并非赛洛西宾25本身直接致死,而是各种各样使用时的意外导致。它毕竟会让人处在一个非正常的感知觉状态,会有视听幻觉产生,就像有人因为喝多了酒脚步踏空导致的意外一样,赛洛西宾25使用时可能也会发生类似的意外。所以一般使用者在接受药剂时,都会同时得到一份使用说明,上面列举了种种使用时需要采取的安全措施,其中一条就是强烈不建议在室外使用。就算没有使用说明,给予药剂的人通常也会口头给些建议,甚至直接充当使用者使用时的监护人。

而据那名撞上王全忠的卡车司机说,王全忠手舞足蹈像个疯子一样突然从路边冲上了马路,口中高喊“他骗了我!他骗了我!他根本就不是使用者!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子!”,眼神中闪烁着不知是狂喜还是暴怒的异样神采,就这么一头撞上了他的车头。当场死亡,王全忠自负全责。尸检显示王全忠死亡前正在使用赛洛西宾25。

谁也不知道王全忠口中的那个“骗子”指的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在使用赛洛西宾25后看到的自己的人生价值究竟在何处。协会的人在短暂经历了一阵伤痛唏嘘后,又选出了新的代表接任了王全忠的位置。这个新上任的代表是坚定的赛洛西宾25反对者,由于王全忠的意外事件,更是加强了协会对于赛洛西宾25的保守倾向。这样一来,那些原本对此持另一派意见的人难免觉得协会的气氛过于沉重,双方的对立情绪似乎暗中加强,有几个便陆续退出了协会。

赵奇和徐兮是首先退出的人,他们的目的已经很明确是获得赛洛西宾25,在协会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加上王全忠的死亡和协会新代表上任,便果断选择了退出。

这之后,他们又游说了几个人退出,组成了一个新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赛洛西宾25,他们打算相互帮助,核查资料,寻找线索,一找到渠道便相互分享,希望能够实现共同富裕,每个人都能获得赛洛西宾25。至于使用之后是继续维持还是解散,谁也没有明说,毕竟那之后的事儿实在不好说。

这个小团体很快找到了傅广义,因为他是王全忠生前最亲近的朋友。傅广义无法倾诉自己的痛苦,又不擅长纾解别人的心结,最后反而和王全忠最聊得来。他和方立秋的日子暂时就这么过着,没有领结婚证,也不吵架,心照不宣般继续着彼此的生活。傅广义最开始不太喜欢这个互助协会,待着待着,却发现自己离不开它了。他没什么朋友,这事儿发生后又实在找不到人说,毕竟要解释这个“真相”,实在太费工夫。在协会里和这帮人待着,无论对方持什么态度,至少和他一样,是个了解真相的人。他们毕竟有些共同的东西,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世界。

赵奇和徐兮找到他时,他想起来自己确实听王全忠说过老黑这么一个人。要找到他估计也并不费事,买张机票飞到那个边境省,各自发动关系去打听,总能找得到。让傅广义为难的是,他并不想服用赛洛西宾25,他也并不反对其他人使用。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人生信念一直非常坚定,那就是做个普通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方立秋割舍不下的感情,他根本不会对赛洛西宾25有半点儿兴趣。

傅广义尚在犹豫之时,另一个人倒是忽然宣布加入寻找赛洛西宾25的队伍,任晓清。在协会待了将近一年后,任晓清明白在这里除了获得一些安慰外,是无法得到更多找回丈夫的帮助了。协会只是她的一个停留站,她早晚都要再次启程,继续寻找谢迟。赛洛西宾25给了她一个灵感——她的想法非常朴素,和丈夫试了同样的药剂,说不定就能发现新的线索。

任晓清的加入动摇了傅广义的想法,王全忠死了,他在协会也没有别的更亲近的朋友,他虽然不想尝试赛洛西宾25,但陪这些人一同去找找也没什么。

于是,这个十来人的小团体很快动身出发了。

 

和傅广义想的差不多,要找到老黑并非难事。事实上,他们在这个四季如春的省份打听了十余日之后,与其说是他们找到了老黑,不如说是老黑找上了他们。老黑是当地人,从小在农村长大,一直与农作物打交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发现了蕴含着赛洛西宾25的那种神奇的植物,不过他使用它的时候还太小,再加上植物本身并没有经过化学提纯,只含有微量的赛洛西宾25,不足以对他的世界观造成什么撼动。发现这种植物后,他便尝试着培育它们。老黑身上有天生的对于植物栽培的热情,他一生都没有在城市生活过,始终呆在山野之间,和植物、农田、山河为伴。不过,这不妨碍他对赛洛西宾25的兴趣。老黑没接受过太多的教育,他对赛洛西宾25的理解完全出自一种淳朴的原教旨主义观念,体验、分享、交流。如此隐居数十年,他不用走出这片广袤的自然,也依然有不少人慕名而来。老黑既不会鼓励他们使用赛洛西宾25,也不阻止,不过他对于使用者的甄别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谁也不知道这套方法是什么,总之,有些人得到了,有些人被拒之门外。那些得到的大部分走了,也有极少部分留了下来。如今,老黑身边围绕着一小群人,共同生活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地方,颇有些上世纪5、60年代美国嬉皮士的集社那意思。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已经接近了尾声。出于保护原则,我们在此不便透露更多有关老黑和他生活的这片地区的信息。如你所见,我们同老黑以及所有使用赛洛西宾25的相关人士一样,明白这个东西所具有的危险性。这种危险主要是对于人性所产生的巨大改变,相信你已经非常清楚明白。出于这种原则,接下来的内容看上去可能会更加匪夷所思,让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人感到不知所措,如果是这样,请你务必相信那完全是因为我们笔力不逮所至。

傅广义等人结识老黑之后,先是被他领到了这个原始社会一般的生活聚居区,以简单饭食好好招待了一阵,众人每日所饮之酒、所食之物,皆由他们自己酿造生产。这些久居城市之人,一开始不免感到新鲜,好比踏入了桃花源,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弹琴喝酒,唱歌闲聊。这里生活的人也大多是纯真之人,他们性格温和,对于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既不关心,也不感到焦虑。生活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平静。聊天也基本都是日常琐事、八卦逸闻,有时会出于彼此的共同兴趣涉及些文化艺术、天文地理之类的知识,傅广义等起初以为这些人不过是乡野之辈,认识深入之后才吃惊地发现,他们并非无知之徒,不少人在来这里生活之前都在各行业有正经的工作,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些甚至具有极高的文化素养。当然,也有自出生起就浪荡于江湖的边缘人。总之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刚刚结识老黑时,这帮人谁也没好意思开口直接说就是来找他要赛洛西宾25的,由傅广义开口,介绍说他们是王全忠的朋友,然后简单说明了一下王全忠的死,“听说你是他的朋友,所以想来和你打个招呼。”这么一大帮人跑来汇报一个死讯,这话自非全然真实。老黑也没有多问,只是依照一般社交礼节同他们一一认识,“既然来了就留下来玩几天吧。”

如此生活半月,这些人中最性急的那几个终于熬不住了,他们原以为生活在此处的人交谈中难免会提到赛洛西宾25,到时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提出这个请求。谁知他们每日只是平淡生活,话语间半点儿没提和赛洛西宾25有关的任何事。虽然这种归园田居般的缓慢生活同大部分人的生活不太一样,但落实到茶米油盐的本质处,其实也没什么两样,毫不稀奇。刚刚接触这群人时,这些互助协会听惯了有关赛洛西宾25的传说的人,对赛洛西宾25的使用者不免抱有一番幻想(虽然他们周遭人的经历也说不上有什么传奇),误以为会在这里见识到什么天堂般极富神谕的场景,结果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失望地发现,这帮人的生活也不过如此,虽然无忧无虑,但这么活着好像也未见得有什么意义可言。他们中的多数人本来在原本的城市也有工作、有家庭、有社会上的一个位置,参与互助协会只占了生活中的一小部分。现在,他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这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已经半月有余,年假快用光了,再不回去对亲朋好友也交代不过去。平时用手机与正常世界保持联系已经竭尽所能,继续这样下去,生意、项目、学业总会跑光。更让他们坐立不安的是,他们中的个别人,竟然表现出了被这种生活蛊惑的样貌,不仅并不心急,还劝他们不如再多呆一段时间再提赛洛西宾25,“你就这么着急想要为什么事情献身吗?”他们惶恐不安,感到比起赛洛西宾25来,老黑和他的朋友们的这种生活状态,对心灵的腐化才是更加危险。

再熬不下去了。

年轻气盛的赵奇头一个站了出来,学期末要到了,他得赶紧回去应付考试和论文。上学期挂了两门课,这学期再挂一门,他的毕业学分就保不住了。赵奇直接找到了老黑,说明了此行的真正来意,“我们其实是想来试试赛洛西宾25的。听说您这里有不少,也乐意分享给大家。”他尽量把话说得让老黑没有回绝的余地。

老黑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只是抬抬手说,“确实也差不多了,明天吧,明天你们都来我这儿。”

赵奇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地如此顺利,再三道谢后便赶回去一一通知大家。这些人表现各异,不过总体还算是雀跃。傅广义是这些人中表现最平淡的,他其实就是那几个被此处的生活所“腐蚀”的人之一。

在这里生活大半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两年来一直困扰他的生活瓶颈似乎消失了,这样的生活完完全全符合他自小对自己的要求:做一个普通人。远离城市之后,他之前的那股对未婚妻的强烈情感也淡了不少,他还爱着方立秋,只是觉得她没他没问题,他没她似乎也能过下去了。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方立秋没能和他一起像现在这样生活。当赵奇说明天就能知道赛洛西宾25究竟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体验之后,他的心思反而比来这里之前更加寡淡了,甚至还包含了某种抗拒: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有没有赛洛西宾25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或者从未丢失过有关生活的某种信念。

这当中唯有一个人愁眉不展,任晓清。通过老黑,她知道了一些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那是前几天的一个白天,老黑看见她,几番犹豫,还是上前对她说道,“你是来找谢迟的吧?”任晓清十分惊讶,因为对这事儿她没透露一个字。

老黑和她走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这才把事情原委说出。原来老黑和谢迟早就认识,甚至可以说是一起长大。任晓清是二十岁在大学认识的谢迟,只知道他的确也来自这个西南省份,具体在哪儿出生就搞不清了。谢迟不怎么提及童年,十岁就随着父母搬迁到了其他地方,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老黑说谢迟是他发现了那种神奇植物分享的第一个同伴。“只是当时我们都是小孩,什么也不懂。老谢比我胆儿大很多,我只敢用一点儿,他呢,量大的我都担心。”此后随着谢迟搬家,两人也就断了联系。直到多年以后谢迟成为中国的领袖级人物,老黑这才知道小时候的玩伴如此了得。“他和我不一样,我们从小就是不一样的人。”老黑自嘲。

这件事给了任晓清新的认识。首先,根据老黑的描述来看,谢迟不是因为使用了赛洛西宾25而突然消失。他应该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赛洛西宾25而明确了此生的目的。对谢迟来说,他的确是赛洛西宾25作为人生捷径的最佳代言人。幸运的是他不仅有信念,也通过自己真的达到了目标。当然,这也依赖于他的早慧。那么,第二个问题紧接着就来了,他又是因为什么而突然消失的呢?

有这么几种可能。谢迟在使用赛洛西宾25获得了第一次的人生顿悟,在他已经完成了人生目标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尝试。谁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通过赛洛西宾25获得一次领悟呢?也许在第二次领悟中,他又得到了另一种解答,由此开展了人生的第二种可能。或者,谢迟压根就没有再次使用赛洛西宾25,他会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发觉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所有有关赛洛西宾25的研究里,都几乎没有提到那些依照使命一步步走下去的人,在有生之年完成使命之后他们去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想的。可能是人们普遍认为一个人的使命就是他毕生需要去做的事,并不存在“完成”这个状态。

不管是哪种可能,知道这个事实并没有给任晓清带来任何帮助。她依然不知道丈夫去了哪里,正在做什么。

听完老黑的叙述,任晓清只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您呢?为什么赛洛西宾25在您身上没有任何影响?”

老黑神秘一笑,“我说出来怕你不相信。”

“您不妨一说。”

“我压根就没有使用过赛洛西宾25。我是说除了发现它的时候。”

任晓清愣了愣,不过很快地相信老黑说的是真的,“为什么?”

老黑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任晓清去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随后他又带着赵奇他们去了一次。那是在远离他们的生活聚集区的一处更远处的种植大棚,那是老黑种植那种神奇植物的地方。任晓清看着这片其实不算大的严格控制着温度、光照和湿度的大棚,刚走进去就被眼前这片五光十色的植物吸引了。植物们反射着种植光管所交织成片的妖冶光谱,散发着勃勃生机,每一棵都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一般,谱写着一出盛大的交响乐。

两人在那里停留了约莫一个小时,这期间谁也没说话。任晓清沉默着走过一棵又一棵植物,时不时弯下腰仔细观察,有时还伸手出来摸一摸植物的叶片和花蕊,仿佛在和每一棵植物交谈。老黑没有打扰她,他觉得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产生一些自己的想法。之后两人驾着老黑的吉普车又回到了集社。

“现在你还有为什么吗?”

“没有了。”

任晓清明白了,不同于用赛洛西宾25找到了人生使命的谢迟,老黑在接触到这种植物的那一刻,也找到了自己的使命。他就想和这些植物待在一起,像父亲一般照料它们,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农夫。他既不愿意让这种植物改变自己的人生想法,也没有这个需要。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使用赛洛西宾25。”

因此,当赵奇他们一行人在老黑的带领下来到这片种植大棚时,只有老黑不奇怪为什么任晓清不见了。“她应该已经提前走了。”

“为什么?”有人问,“她不是想通过这个找到她的丈夫吗?”

“我猜她是害怕自己使用了赛洛西宾25,就没了寻找丈夫的念头吧。”他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个替老黑回答了这个问题。

和任晓清一样,赵奇他们也被这片神奇的植物所吸引,兜兜转转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大棚中钻出。之后他们又驱车回到了集社。老黑表示晚饭后,他会给他们每人一颗赛洛西宾25。

所有人的期待和好奇都在此刻被吊到了顶峰,不过多数人还是如往日一般有条不紊地吃完了晚饭。饭毕,老黑如约出现。

“在给你们这个东西之前,我想告诉你们一个事实。你们不一定会相信,我只是说明一下情况。”

气氛静默如岚。

“生活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谁也没有使用过赛洛西宾25。”

这话一出,自然有不少人发出了吃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小声的议论,很快复归平静。之后,老黑逐一走到每个人面前,给了他们一颗赛洛西宾25。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赛洛西宾25。表面看来,它非常普通。在之前的想象里,他们大多认为它应当是一颗药丸,也有人根据资料记载,觉得它可能是一张很小的贴片,或者就是植物经过采摘风干处理过的类似烟叶的东西。谁也没想到老黑放在他们手心的是一颗糖。方糖,并不纯粹的白色,像是浸润了某种液体,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淡黄色的色调。

那颜色非常温柔。

好了,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们的这个故事都必须在此收场了。远征者已经踏上了那片他们寻觅已久的新大陆,掘金者也已经离他们沙漠中埋藏宝藏的废墟不远,梦想者即将拉开他们新冒险故事的幕布。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拖着你埋首于这个无限拉长的结尾不放呢?

我们只能保证这故事绝非虚构,在我们的叙述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有真实世界其所置身的位置,每一个细节也都有迹可循。或许为了故事讲述的方便,或令这个故事不至遭遇因世上的某些法则的限制而被有意埋没的命运,我们夸大或省略了一些瞬间。又因为赛洛西宾25使用者的特殊性——他们可能是你熟知的伟人,也可能就是你的某个身边人,不过他们不会跟你透露半个字,我们希望你在阅读这个故事时,就把它当做一个故事来理解好了。我们并不希望有人因为这个故事而走上同那些赛洛西宾25寻求者一样的道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们不妨再多说两句这些寻求者获得赛洛西宾25之后的命运:

 

赵奇是拿到了赛洛西宾25后第一个使用的人,当晚他就在老黑的监护下在自己的房间进行了长达一晚的体验。第二天,他匆匆赶上了回学校的火车。他没有对自己的领悟多说什么,只是表示得先完成这学期的考试再说。

徐兮在拿到赛洛西宾25的当晚莫名其妙地大哭了一场。在旁人的安慰下他才说出了一个之前并未在互助协会告知大家的情况,其实他在婚姻之外还有一个情人,他的苦恼还来自于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婚姻和这段婚外情的关系。他觉得赛洛西宾25也许会给他帮助,不过他还是决定先靠自己的力量解决目前生活中必须解决的问题再说,  “总有些责任是你必须承担的。”他也很快离开了。

这之后,这十来个人陆续先后带着赛洛西宾25离开了老黑的桃花源。傅广义呢?他压根就没有接受老黑给他的赛洛西宾25,他只是拿起来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它一番,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在想未婚妻当初又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从谁那里获得了这个东西。然后他就把那块方糖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老黑。

这些人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彼此之间再也没有联系。

自然,有关赛洛西宾25的故事还在不为人知地向前发展。世界上不断地有人突然从原本的生活中退场,又以新的方式出现,他们或许和赛洛西宾25有关,或许无关。有关赛洛西宾25使用者相关人士的互助协会也以一定的规律出现、发展,然后因为各种原因解散。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赛洛西宾25,也有人听到了这个颇具阴谋论论调的传说选择一笑了之。

 

2023年7月14日,中国最新一代载人航天飞船“捷径号”升入太空。一位名叫傅广义的中年人在西南边境某省的一个小镇上,通过电视观看了这次升空直播。在周围嘈杂的麻将声、嗑瓜子声和吵闹声中,只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注意到了这个骑车从乡下赶来的独自在看电视的中年男人。

“为什么要看这个?”

“哦,你看见那个女宇航员没?”

“方立秋阿姨吗?她可有名了。”

“是吗?”

“叔叔,你认识她?”

“不,我怎么会认识呢。”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本文原载于《收获》杂志2018年第四期,经由大头马授权发布。


作家简介:

大头马,原名王亦馨,作家,编剧。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谋杀电视机》、《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长篇小说《潜能者们》。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虚构组首奖,入围第十六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